雖然我每天洗臉刷牙之後，總要梳一梳頭，梳頭時，非照鏡子不可，但是我實在不曾注意到，究竟是從什麼時候，從哪一天，我的臉上開始浮現了第一顆叫人看了驚心動魄的、褐色而醜陋的所謂老人斑。我的確曾注意看，小心尋找，但是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找不到。我找到的，隻是老早就釘在那兒的兩顆黑痣，以及小時候偷用父親的剃須刀，不小心留下的一道疤痕。
至於我的手臂，卻在至少十年八年前，就已經成為無數的老人斑攻陷占據的地盤了。每一次我低下頭，端詳著我那一雙不複光鮮滑潤的手臂時，我的想象力忽然發揮了作用：那些點點滴滴、大大小小的東西，哪裏是什麼老人斑？它們分明是旅遊過的中國的千島湖！或者說，是示意圖上的千島湖。
我今年八十二了，那麼我臉上長老人斑的事，應該是始於我七十五歲。到了今天，我整張臉，簡直就成了麻臉。那些斑點，有深褐色的，也有淺褐色的。我十分厭惡那些爬到我鼻尖上的斑點，它使人看起來非常滑稽，活像上了妝的馬戲小醜的臉。連我自己看了，有時候都禁不住要發笑。那些躲在眼皮底下的也好不到哪裏去。它們像絕了黑色的淚滴。
你說，流淚已經不是好事了，何況是黑色的、象征哀傷的淚？
我沒學過相麵術，不知道長在人中和上唇上的老人斑有沒有什麼意義，隻覺得人中如果是一條溝，那麼，溝的末端有石子擋了路，水流不通，不是不順不暢的象征嗎？總之，一定不是什麼吉祥之兆。上唇的斑點，就像黑痣一樣，叫人聯想到媒婆。我可是個如假包換的老漢哪！
我也不知道人的年紀大了，為什麼一定要長老人斑？其實我有兩三位中學時期的女性老師，到了她們九十多歲，榮歸天國之前，我也沒有發現她們臉上有什麼異於白色的痕跡。一個當了一輩子義工的老太太許哲，該是過了一百歲了吧，在電視上看過她，她臉上哪裏有什麼老人斑？還有一位滿口京片子，唱起京戲來丹田之氣十足的文化人，都九十多了，臉上不也還是幹幹淨淨的？我隻能這樣想：她們都保養得好，也就是養生有術了。
常聽有學問的人說，老人斑其實是智慧的象征，年紀大了，除非得了癡呆症，否則，人生的閱曆多了，經驗豐富了，智慧也跟著提高了；要不，人家怎麼會說“家有一老，等於一寶”這樣的話呢？人老了，長老人斑，是完全正常的。也就是說，老人、老人斑、智慧三者之間有不可分割的關係，作為老人，實在不必為老人斑的入侵而耿耿於懷的。
我們應該坦然地去麵對它，勇敢地去麵對它，甚至光榮、驕傲地去麵對它。總之，逃避、退縮都不是正確的做法。
但是，不管怎麼說，我還是無法不對老人斑抱著敵視的態度。我希望有一天，高明的醫生能發明一種藥，吃了，老人斑立刻或者逐漸地消失，使我們在外表上不再老態龍鍾。
或者打一針，便我們恢複青春年少。
老是這麼想著，盼望著，所以有一天晚上，我不知不覺做了一個夢。在夢裏，我手臂上、臉上的每一個斑點，都化成一顆美麗的、閃亮的星星，慢慢地飛到了天上。過了不久，誰也分不清無數眨著眼睛的、能說話的星星，哪一些是真正的，哪一些是我的老人斑變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