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你這樣說真要我對你行禮了。”

“你陪我到這縫衣公司走走!”

“我不會穿洋服怎麼辦?”

“為什麼這樣說?”

這朋友,好像有點生了氣,因為他也正想來上海縫一套洋服,且在漢口就打聽知道是南京路有中國內衣公司,如今見我持意不去,對我不領受他的好處以為見外了。我見他不說話,我就說:

“西順副官,我陪你進去,可以,我實在怕穿這東西,因為不方便,與生活不相宜。”

他見我意思十分誠實,無話可說了,我們就進了那公司,上到二樓,這容易流眼淚的人如今用錢的大方同當年眼淚一樣,把材料樣子一翻,一買下來是兩百多塊,我呢,無論如何被派定一條褲子,正好我所穿的還是一條秋季穿的黃褲,再推辭也不行了。

這朋友的來上海是接洽一種煙土的買賣,得到了那團長信,告他我在上海的住處,托他為我帶錢來,所以一到上海就把我住處找到了。我們就痛痛快快的玩了一天,到四川館子去吃飯吃了許多酒,又到了一個地方去看電影戲,吃飯看戲地方全由我指定,他卻出錢,我隻得就這樣招待盡了一天地主之誼。他住的地方是江南旅舍,第二天我清早坐了車到那裏去找他,房中已經有了一個年青客人,衣服極其入時,我走進房去,副官朋友跳起來笑,一麵為我介紹給那年青客人一麵讓坐。

“這是同鄉老同事,沈,——這是向經理,第八十師的。”

年青人悻悻的立起,隨便的點頭,手上一支卷煙還未吸到一半,就用力擲到身旁痰盂裏去,發出噝的一聲。見到這情形我覺得有一點受壓迫,但是想到這人是長沙人,也就無話可說了。

我是好像略感拘束的坐下了。

那朋友說:“你那麼早!”

我笑,輕輕的說:“不早。”

那軍需大人,正同朋友說到一個故事,還不說完我來了,見我同朋友談話,以為朋友是在應酬我,就把我不算數,又同朋友說道:

“哈,我就聽,是的!伢俐角母凶!我可不怕。我還是聽,等會看這妖精怎麼樣來。嚇,老成,蠻凶咧。適風了,風在左邊右邊(說時用手拍胸介),革命同誌,從槍裏炮裏出來,怕鬼嗎?我不怕。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不怕。訇!嘩、劈拍!(作仿佛槍聲介)來了!我心裏有點緊了。角母會事呀?妖怪難道真有嗎?嚇,……”

說到後來是大笑,從那笑中我悟出這是軍需大人昨夜晚到閘北一個友人家中住宿把人家畜養的猢猻當妖怪耽誤一夜睡眠的故事,這年青體麵人把話說來津津有味,我為這十全十美的長沙人氣勢也隨便笑了。

那年青體麵人見我也笑,似乎有點不服氣了,就問副官朋友:

“老成,你不信鬼嗎?”

“我看到過鬼打架,在常德提台衙門,一共有十個鬼,我們三個人就走去把鬼嚇跑了。”

“牛皮。我不信。”

“不信嗎,問我這沈二哥,他是同過我在一堆過的,看我往年同人打些什麼賭。我們放哨就專選有鬼地方去放哨,男子漢怕鬼?”

說是要他問我,這年青軍需大人自然不願。本來我的樣子也太寒磣了,坐到這五塊錢一天的房間大椅上,就總覺得不相稱。我的新刮過的臉與我一身衣服,隻增加別人對我敬意的消失,我的不能同長沙內行坐在一起的顏色又毫不能隱瞞,聽到副官朋友說到鬼,使我想起許多舊事,若無人在身邊真要哭了。

我靜靜的觀察這年青體麵人的身材,望到這少年事業得意的臉孔,就安慰自己,認為別人是很有理由對自己加以忽視,且自己也還有理由對別人加以原諒了,我就不再顧及這個人,同副官朋友談起往年的事來了。

“成,遂宜近來做什麼?”

“他發了財,不做事,隻在家中做父親。”

“方吉生?”

“還是營長,駐XX。”

“魏三?”

“做XX局長,這樣一個三麻子,命真好,得了那麼一個好太太。”

“太太什麼地方人。”

“陳……”

“他那女兒也長大了嗎?”

“早養兒子了!這是怪物,大約養十個兒子還是臉嫩嫩的如十八歲女人。”

“……”我默然了,因為想起這小女孩往年住到我家裏,被我同我姐姐捉定,用朱紅塗了臉,穿起我外祖母的大袖衣,要她唱苗歌玩的情形,還如昨天的事,想不到這小女孩就做了夫人且出名的美麗。

朋友見我不做聲,知道我是想到往日過去的事了,他笑。他說:

“姑媽來了,打她的左臉,打她的右臉,呆一會兒這被打處都得了治療,用嘴安慰……虧你記得到這些事。”

他說的是我在一篇回憶的文章裏所寫到關於那女子故事的話,料不到這朋友,居然還這樣有耐心,把我寫的文章也記到,真使我覺得感謝紅臉了。

朋友又說:

“還是回去看看吧,許多人你都不會認識了,老朋友是等待你回去的,年青人也想見你這……”他意思是在下麵加“文學家”三個字,但經我眼睛一鼓,他知道這將引起軍需大人的笑話,他把話中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