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軍需大人很無聊,就從洋服外氅口袋裏取出一疊小報來,有些用紅紙印就的,有些是大報,一一打開來看,大約從這些中間他也能夠如上海一般大學生一樣,可以得到一些名人軼事花國消息的知識。望到那神氣躍如的臉兒,我不由不在心上羨慕這種人的天真了。

不知為什麼,那軍需看到了一段報紙,隻是咕咕的笑。

“向,你笑什麼?”

“喔,角母多!”

“多什麼?”

“老成,這裏牛皮哩。這裏說上海一個地方有十萬野雞,這是牛皮哩。十萬,啊嗬,角母多!”

我是到想笑笑也不能的情形下了。因為昨晚上副官朋友已把那團長朋友托帶的兩百塊錢送了我,有了錢,我可以請這朋友玩玩了,就想找他出去,離開這年青體麵人。

我說:“成,我們出去好不好?”

“等一會也好,恐怕曾處長要來,他很想見見你,還托我介紹!”

“這些偉人我真怕,到底是鄉下人出身,出不得客。”

“這隻能怪你,太隨便了點,不知道的自然就……”

朋友的話是指那軍需大人對我的禮貌。我除了承認幾年來朋友皆飽經世故,能追上時代,而自己反如孩子處處使氣任性,到處吃虧,沒有可玩味的事了。因為朋友也看出了我的拘束,我就更覺得自己可憐。我的世界分明是與這些人兩樣的世界,其中應無得失也就很自然了,然而我又好像總還有一種虛榮在心,以為是總應當還有人相信做一個上等人並不單是靠兩件衣服就行,所以聽到他姓曾的一個同事說很想要見見我,隻得仍然等待下來了。

不知為什麼,客人忽然想起我的姓名了,他還不知道我就是他所說的那人,他問副官朋友:

“老成,沈XX也是你們地方人!”

我對朋友做了一個眼色,要他不說話。

那軍需大人於是一麵燃了一支煙,一麵又說道:

“這是一個名人!你地方是真不錯的,有武裝同誌也有……”

副官朋友匿笑不已,稍稍生了一點氣的神氣,問那軍需大人:

“你認識他嗎?”

大約是這個年青體麵人要顧全他的體麵,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會說出很可笑的話來,他說曾到一個地方吃酒見過我。我很覺得這是奇怪,就過細看看這個人,看了一陣也仍然想不起是到什麼地方會過。我就說:

“想不到你先生還認識他,我們許多同鄉還不知道這人的名字哩。”

這人毫不忸怩的吸著煙,放了一口煙氣。他大約也是到過省一中學之類讀過新書之人了,他繼著就說他還認得不少的名人,把名字一一列舉出來,大有背誦如流之概。他又說他也做過編輯為新文學鼓吹過,同誰在副刊上作過戰。到後見我笑得很久,似乎對於他所說的話很有趣味,他就漸漸把我的落魄加以原諒,問起我到什麼地方讀書的話了。

我說:“我不是讀書的人,是成的老同事。”

“你們那個同鄉他也就當過兵!”

“真有這樣的事嗎?”

“我也不相信。不過,這是他說過的。"

“他同你說的嗎?”

“不,他同別人說,我聽到過。”

“這倒是很好的事。他倒恐怕想不到還有許多不相識的知己的事。”

“真是咧,一個作家,他是料不到……”

姓曾的人來了,又是一個年紀青青標致人物,脅下挾了一個皮包,一進房就走過來同副官朋友捏手,且很聰明的對原來的客人加以注意的樣子。那副官朋友先把他給軍需大人介紹:

“這是曾同誌,四十三師駐漢辦事處,這是向同誌,八十師經理處。”

於是交換的捏了一下手,副官朋友又把那姓曾的引到我這方麵來。

“這是曾,——這是我那老大哥沈XX。”

“哈,XX先生嗎?(我的手被兩隻軟綿綿的手捏緊了,我隻點頭笑,不做聲。)真好極了,我還同成同誌說來看你,今天在此遇到真好極了。……”

我們即刻就到那長椅上並排坐下了,這年青人心上的誠實歡喜流露到顏色上使我感到溫軟,一方麵我想起適間那軍需大人的談話,所給我的不愉快,就又覺得在這時真是一個可笑的局麵。我去望那軍需大人,他正在同副官朋友說話。

那軍需大人用著還不十分相信的神氣低低問副官朋友:

“這是沈XX嗎?”

副官朋友笑,點頭,他說:“我以為你認識他!”

這時我望到他們兩人,兩人也正望到我,副官朋友站起身,我第二次被他介紹給那年青軍需了。那年青人紅著臉把我的手握定,很狼狽的做出笑容,結結巴巴的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

我也仿佛極為難。本來對這說謊話的長沙人我感到的隻是無聊。但如今見到那神氣,且手是被握著,欲掙不能,也顯出受窘的氣概了。

“好像是會過,一時真想不起了。”這人這樣說著還不放手。他大約還想從謊話中挽救自己。

我說:“好像是,或者是北京。”

“我不到過北京,恐怕是同先生在長沙見過。”

“可是我還不到過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