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編集。集名為編者所擬。

本集編入作者19451947年發表的互有聯係的小說4篇:《赤魘》、《雪晴》、《巧秀和冬生》、《傳奇不奇》。

赤魘

我有機會作畫家,到時卻隻好放棄了。

我們一行五個人,腳上用棕衣纏裹,在雪地裏長途步行已到第六天。算算路程,今天傍晚應當到達目的地了。大約下午一點左右,翻過了小山頭,到得坳上一個青石板砌就的靈官廟前麵,照例要歇一會兒腳。時值雪後新晴,石條子上的積雪正在融化,並無可坐處,大家就在路當中站站。地當兩山轉折點,一道幹涸的小溪澗被浮雪填了大半,上麵有些野雉狐兔的縱橫腳跡。溪澗側是一叢叢細葉竹篁,頂戴著一朵朵浮鬆白雪,時時無風自落。當積雪卸下時,枝條抖一抖,即忽然彈起一陣雪粉,動中越見得安靜。遠望照耀在陽光下的羅列群山,有些像是頂戴著白雪帽子,靜靜的在那裏向陽取暖。有些卻又隻稀疏疏的橫斜掛幾條白痕,其餘崖石便顯得格外深靚。近望坳下山穀,可看見一個小小田壩,田地大小不一,如雪片糕一般散亂重疊在那裏。四個村落分散在田坪四周山凹間,一簇簇落葉科喬木,白楊,銀杏,楓木樹,和不落葉成行列的鬆杉,成團聚的竹林,孤立挺起的棕櫚,以及橘柚果木,錯雜其間。山東麵樹木叢中是一列長垣,圍繞著個大院落,山西麵房屋卻就地勢分割成三組,每一聚約莫有三十戶人家。一條溪澗由東山蛆繞過,流經長垣外,再曲折盤旋沿西邊幾個村子,消失到村後。雖相去那麼遠,仿佛還可聽到雪水從每個田溝缺口注入溪中時的潺潺聲。村中應有的碾坊、油坊、廟宇、祠堂,從房屋形製和應占位置上,都可一一估計得出。在雪晴陽光下,遠近所見一種清寂景象,實在異常動人。四個同伴見我對於眼前事物又有點發癡,不想走路神氣,於是照例向我開開小玩笑,叫我做“八大”。就中一個年紀最輕的,隻十五歲,初中二年級學生,姓滿的夥伴就說:

“八哥,這又可以上畫了,是不是?你想作畫家,到我們這裏來有多少東西可畫!隻怕一輩子也畫不完,還不如趁早趕到地,和我們去雪裏打斑鳩炒辣子吃,有意思!”其餘三位正若完全同意這種嘲謔,都咕咕的笑著。

“我們是現代軍人,可不是充軍,忙什麼?”我話中也語意雙關,他們明白的。

“我們還有三十裏蠻路①,得趕路!太晚了,恐怕趕不上,就得摸黑。你看這種鬼天氣,一到傍晚,路上被夜風一吹,凍得滑溜溜的,閃不知掉到河溝裏去,怎麼辦?”從話語中,從幾個人都急於要走路神氣,我明白他們是有點故意開玩笑的,可不明白用意所在。

我於是也裝作埋怨口氣:“嗨,你們這個地方,真像書上說的,人也蠻,路也蠻,我實在走不動了!你們想家你們盡管先走,我要在這裏呆個半天,捶一捶草鞋耳子。我問你,究竟還有多遠路?”

“八哥,行船莫算,打架莫看。”一個年長同伴接著又把話支開,“嗨,你們聽,村子裏什麼人家討新媳婦,放炮吹嗩呐,打發花轎出門!”

試聽聽,果然笳聲悲咽斷續中,還零零落落響了一陣小鞭炮。我搖搖頭,因為對於麵前景物的清寂,和生命的律動,相揉相混所形成的一種境界,已表示完全的皈依。廟後路坎上有四株老山楂樹,樹根蟠拱,露出許多窟窿。我一聲不響,傍著潮濕的老樹根坐下來了。用意是“這裏就是有大蟲的景陽岡,我好歹也得坐坐。”

幾個人見我坐下時,還是一致笑著,站在路當中等待。

我這次的旅行,可以說完全出於意外。原來三年前我還隻是一個“二尺半”,一個上名冊的丘八,經常職務不是為司令官出去護衛,就是押老實鄉下人到城外去法辦;兩件事輪流進行,當時對於我倒似乎分別不出什麼意義,因為一出動就同樣有酒肉可吃。護衛到鄉紳家,照例可吃蒸鵝,辣子炒黃麂,還可抽空到溪邊看看白臉長眉毛鄉紳大姑娘,光著兩隻白腳挑水,說兩句不太難為情的笑話。殺人時〔劊子手〕②就用那把血淋淋的大刀,和同伴去隨意割切屠戶賣的豬羊肉,拿回住處棚裏紅燜。誰知有一天,我的燜狗肉本領偶然被一個軍法官發現,我就變成司書了。現在,我忽然又從軍法處被上司調回家鄉別墅去整理書畫。至於這個差事如何派到我頭上,事情湊巧,說來還是和我這一生前後所遇到的別的許多事情相似,很像一種神話可不是神話。總之,我將從這個新派的職務回鄉了。

其時正值學校放寒假,有四個相熟同鄉學生要回家過年,就邀我先到他們鄉下去,約好過了年,看過鄉下放大煙火後,再返城辦事。四個人住處離縣城四十五裏,地名“高梘”,我既從未到過,加之走的又是一條生路,不經縣城,所以遠近全不熟習。四個青年同伴在學校折磨了一個學期,一路就隻談論家中過年的情形,為家中準備的大塊肥臘肉大缸甜米酒而十分興奮。我早已沒有家,也沒有什麼期望,一路卻隻好獨自默默的用眼目所接觸的景物,印證半年來保留在記憶中都是些大小畫幅。一列迎麵生樹的崖石,一株負石孤立的大樹,以及一亭一橋的布置,一丘一壑的配襯,凡遇到自然手筆合作處,有會於心時,就必然得停頓下來,好好賞玩一番。有時或者還不免近於發呆,為的是自然的大膽常常超過畫人的巧思。不是被同伴提起的兩件事引起注意,我每天在路上照例有幾次落後。一件是下坍路坎邊,爛泥新雪中,缽頭大的虎掌印。另一件是山坳上荷了兩丈長南竹梭鏢,裝作獵戶實行向過路人收買路錢的“坐拗老總”。一個單身上路的客人,偶然中碰到一件,都是不大好玩的!我被同伴叫作“八大”或“八哥”,也由此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