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巧秀的媽是溪口人,二十三歲時即守寡,守住那兩歲大的巧秀和七畝山田。年紀青,不安分甘心如此下去,就和一個黃羅寨打虎匠相好。族裏人知道了這件事,想圖謀那片薄田,捉奸捉雙把兩人生生捉住。一窩蜂把兩人湧到祠堂裏去公開審判。本意也大雷小雨的把兩人嚇一陣,痛打一陣,大家即從他人受難受折磨情形中,得到一種離奇的滿足,再把她遠遠的嫁去,討回一筆財禮,作為臉麵錢,用少數買點紙錢為死者焚化,其餘的即按好事出力的程度均分花用。不意當時作族長的,巧秀媽未嫁時,曾擬為兒子講作兒媳婦,巧秀媽卻嫌他一隻腳不成功,族長心中即蹩住一腔恨惱。後來又借故一再調戲,反被那有性子的小寡婦大罵一頓,以為老沒規矩老無恥。把柄拿到手上,還隨時可以宣布。如今既然出了這種笑話,因此回複舊事,極力主張把黃羅寨那風流打虎匠兩隻腳捶斷,且當小寡婦麵前捶斷。私刑執行時,打虎匠咬定牙齒一聲不哼,隻把一雙眼睛盯看著小寡婦。處罰完事,即預備派兩個長年把他抬回三十裏外黃羅寨去。事情既有憑有據,黃羅寨人自無話說。可是小寡婦呢,卻當著族裏人表示她也要跟去。田產女兒通不要,也得跟去。這一來族中人真是麵子失盡。尤其是那個一族之長,心懷狠毒,情緒複雜,怕將來還有事情,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連根割斷。竟提議把這個不知羞恥的賤婦照老規矩沉潭,免得黃羅寨人說話。族祖既是個讀書人,讀過幾本“子曰”,加之輩分大,勢力強,且平時性情又特別頑固專橫,即由此種種,同族子弟不信服也得三分畏懼。如今既用維持本族名譽麵子為理由,提出這種興奮人的意見,並附帶說事情解決再商量過繼香火問題。人多易起哄,大家不甚思索自然即隨聲附和。闔族一經同意,那些無知好事者,即刻就把繩索磨石找來,督促進行。在紛亂下族中人道德感和虐待狂已混淆不可分。其他女的都站得遠遠的,隻輕輕的喊著“天”,卻無從作其他抗議。一些年青族中人,即在祠堂外把那小寡婦上下衣服剝個淨光,兩手縛定,背上負了麵小磨石,並用藤葛緊緊把磨石扣在頸脖上。大家圍住小寡婦,一麵無恥放肆的欣賞那個光鮮鮮的年青肉體,一麵還狠狠的罵女人無恥。小寡婦卻一聲不響,任其所為,眼睛濕瑩瑩的從人叢中搜索那個冤家族祖。族祖卻在剝衣時裝作十分生氣,狠狠的看了幾眼,口中不住說“下賤下賤”,裝作有事也不屑再看,躲進祠堂裏去了。到祠堂裏就和其他幾個年長族人商量打公稟稟告縣裏,準備大家畫押,把責任推卸到群眾方麵去,免得出其他故事。也一麵安慰安慰那些年老怕事的,引些聖經賢傳除惡務盡的話語,免得中途變化。到了快要黃昏時候,族中一群好事者,和那個族祖,把小寡婦擁上了一隻小船,架起了槳,沉默向溪口上遊長潭劃去。女的還是低頭無語,隻看著河中蕩蕩流水,以及被雙槳攪碎水中的雲影星光。也許正想起二輩子投生問題,或過去一時被族祖調戲不允許的故事,或是一些生前“欠人”“人欠”的小小恩怨。也許隻想起打虎匠的過去當前,以及將來如何生活,一歲大的巧秀,明天會不會為人扼喉嚨謀死?臨出發到河邊時,一個老表嫂抱了茫然無知的孩子,想近身來讓小寡婦喂點奶,竟被人罵為老狐狸,一腳踢開,心狠到臨死以前不讓近近孩子。但很奇怪就是從這婦人臉色上竟看不出恨和懼,看不出特別緊張。……至於一族之長的那一位呢,正坐在船尾梢上,似乎正眼也不想看那小寡婦。其實心中卻漩起一種極複雜紛亂情感,為去掉良心上那些刺,隻反複喃喃以為這事是應當的,全族臉麵攸關,不能不如此的。自己既為一族之長,又讀過書,實有維持風化道德的責任。當然也並不討厭那個青春康健光鮮鮮的肉體,討厭的倒是“肥水不落外人田”,這肉體被外人享受。妒忌在心中燃燒,道德感益強迫虐狂益旺盛。至於其他族人中呢,想起的或者隻是那幾畝田將來究竟歸誰管業。都不大自然,因為原來那點性衝動已成過去,都有點見輸於小寡婦的沉靜情勢。小船搖到潭中最深處時,蕩槳的把槳抽出水,擱在舷邊。船停後輕輕向左旋著,又向右旋。大家都知道行將發生什麼事。一個年紀稍大的某人說:“巧秀的娘,巧秀的娘,冤有頭,債有主,你好好的去了吧。你有什麼話囑咐?”小寡婦望望那個說話安慰她的人,過一會兒方低聲說:“三表哥,做點好事,不要讓他們捏死我巧秀喔,那是人家的香火!長大了,不要記仇!”大家靜默了。美麗黃昏空氣中,一切沉靜,誰也不肯下手。老族祖貌作雄強,心中實混和了恐怖與莊嚴。走過女人身邊,冷不防一下子把那小寡婦就掀下了水,輕重一失衡,自己忙向另外一邊傾坐,把小船弄得搖搖晃晃。人一下水,先是不免有一番小小掙紮,因為頸背上懸係那麵石磨相當重,隨即打著漩向下直沉。一陣子水泡向上翻,接著是水天平靜。船隨水勢溜著,漸漸離開了原來位置,船上的年青人眼都還直直的望著水麵。因為死亡帶走了她個人的恥辱和恩怨,卻似乎留念給了每人一份看不見的禮物。雖說是要女兒長大後莫記仇,可是參加的人那能忘記自己作的蠢事,幾個人於是儼然完成了一件莊嚴重大的工作,把船掉了頭。死的已因罪孽而死了,然而“死”的意義卻轉入生者擔負上,還得趕快回到祠堂裏去叩頭,放鞭炮掛紅,驅逐邪氣,且表示這種勇敢和決斷行為,業已把族中受損失的榮譽收複。事實上卻是用一切來拔除那點在平靜中能生長,能傳染,影響到人靈魂或良心的無形譴責。即因這種恐怖,過四年後那族祖便在祠堂裏發狂自殺了。隻因為最後那句囑咐,巧秀被送到八十裏遠的滿家莊院,活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