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近二十年社會既長在變動中,二十年內戰自殘自黷的割據局麵,分解了農村社會本來的一切。影響到這小地方,也自然明白易見。鄉村遊俠情緒和某種社會現實知識一接觸,使得這個不足三百戶人家村子裏,多有了三五十支雜色槍,和十來個退伍在役的連排長,以及二三更高級更複雜些的人物。這些人多近於嶄新的一階級,即求生存已脫離手足勤勞方式,而近於一個寄食者。有家有產的可能成為“土豪”,無根無柢的又可能轉為“土匪”,而兩者又必有個共同的趨勢,即越來越與人民土地隔絕,卻學會了世故和殘忍。尤其是一些人學得了玩武器的技藝,幹大事業又無雄心和機會,回轉家鄉當然就隻能作點不費本錢的買賣,且於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中,產生一套現實哲學。這體係雖不曾有人加以文字敘述,事實上卻為極多數會玩那個愚而無知的人物所采用。永遠有個“不得已”作借口,於是綁票種煙都成為不得已。會合了各種不得已而作成的墮落,便形成了後來不祥局麵的擴大繼續。但是在當時那類鄉村中,卻激發了另外一方麵的自衛本能,即大戶人家的對於保全財富進一步的技能。一麵送子侄入軍校,一麵即集款購槍,保家保鄉土,事實上也即是保護個人的特別權益。兩者之間當然也就有了鬥爭,有流血事繼續發生,而結怨影響到累世。這二十年一種農村分解形式,亦正如大社會在分解中情形一樣,許多問題本若完全對立,卻到處又若有個矛盾的調合,在某種情形中,還可望取得一時的平衡。一守固定的土地,和大莊院,油坊或榨坊糟坊,一上山落草;共同卻用個“家邊人”名詞,減少了對立與磨擦,各行其是,而各得所需。這事看來離奇又十分平常,為的是整個社會的矛盾的發展與存在,即與這部分的情形完全一致。國家重造的設計,照例多疏忽了對於這個現實爬梳分析的過程,結果是一例轉入悲劇,促成戰爭。這小村子所在地,既為比較偏遠邊僻的某省西部,地方對“特貨”一麵雖嚴厲禁止,一麵也抽收稅捐,在這麼一個情形下,地方特權者的對立,乃常常因“利益平分”而消失。地方不當官路卻宜於走私,煙土和巴鹽的對流,支持了這個平衡的對立。對立既然是一種事實,各方麵武器轉而好像都收藏下來不見了。至少出門上路跑差事的人,求安全,徒手反而比帶武器來得更安全,過關入寨,一個有銜名片反而比帶一支槍更省事。
冬生在局裏作事,間或得出出差,不外引導煙土下行或鹽巴旁行。路不需出界外,所以對於這個工作也就簡單十分。時當下午三點左右,照習慣送了兩個帶特貨客人從界內小路過XX縣境。出發前,還正和我談起巧秀問題。一麵用棕衣包腳,一麵托我整理草鞋後跟和耳絆。
我逗弄他說:“冬生,巧秀跑了,那清早大隊長怎不派你去追她回來?”
“人又不是溪水,用閘那關得住。人可是人!追上了也白追。”
“人正是人,那能忘了大隊長老太太恩情?還有師爺,磨坊,和那個溪水上遊的釣魚堤壩,怎麼舍得?”
“磨坊又不是她的財產。你從城裏來,你歡喜。我們可不。巧秀心竅子通了,就跟人跑了,有仇報仇,有恩報恩,這筆賬要明天再算去了。”
“她自己會回不回來?”
“回來嗎?好馬不吃回頭草,那有長江水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