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想她總在幾個水碼頭邊落腳,不會飛到海外天邊去,要找她一定找得回來。”

“打破了的壇子,不要了!”

“不要了嗎?你舍得我倒舍不得,她很好!”

我的結論既似真非真,倒引起了冬生的注意。他於是也似真非真的向我說:“你歡喜她,我見她一定會告她,她會給你做個繡花抱肚,裏麵還裝滿親口嗑的南瓜子仁。可惜你又早不說,師爺也能幫你忙!”

“早不說嗎?我一來就隻見過她一麵。來到這村子裏隻一個晚上,第二早天剛亮,她就跟人跑了!”

“那你又怎麼不追下去?下河碼頭熟,你追去好!”

“我原本隻是到這裏來和你大隊長打獵,追麂子狐狸兔子,想不到還有這麼一種山裏長大的東西!”

這一切自然都是笑話,已過四十歲師爺聽到我說的話,比不到十五歲冬生聽來的意義一定深刻得多。因此也搭話說:“凡事要慢慢的學,我們這地方,草草木木都要慢慢的才認識,性質通通不同的!”

冬生走後約一點鍾,楊大娘卻兩腳黃泥到了團防局。師爺和我正在一窠新孵出的小雞邊,點數那二十個小小活動黑白毛毛團。一見楊大娘那兩腳黃泥,和提籃中的東西,就知道是從場上回來的。“大娘,可是到新場辦年貨?你冬生出差去了,今天歇尖岩村,明天才能回來。可有什麼事情?”

楊大娘摸一摸提籃中那封點心:“沒有什麼事。”

“你那筍殼雞上了孵沒有?”

“我那筍殼雞上城做客去了。”楊大娘點一點擱在膝頭上的提籃中物,計大雪棗一斤,刀頭肉半斤,元青鞋麵布一雙,香燭紙張……問一問,才知道原來當天是冬生滿十四歲的生庚日。楊大娘早就彎指頭把日子記在心上,恰值鴉拉營逢場,猶自嘀咕了好幾個日子,方下決心,把那預備上孵的二十四個大白雞蛋從籮筐中一一取出,謹慎小心放入墊有糠殼的提籃裏,捉好雞,套上草鞋,到場上去和城裏人打交道。雖下決心那麼作,走到相去五裏的場上,倒像原不過隻是去玩玩,看看熱鬧,並不需要發生別的事情。因為雞在任何農村都近於那人家屬之一員,頑皮處和馴善處,對於生活孤立的老婦人,更不免寄托了一點熱愛,作為使生活稍有變化的可憐簡單的夢。所以到得人馬雜遝黃泥四濺的場坪中轉來轉去等待主顧時,楊大娘自己即老以為這不會是件真事情。有人問價時,就故意討個高過市價一半的數目,且作成“你有錢我有貨,你不買我不賣”對立神氣,不即脫手。因為要價高,城裏來的老雞販,稍微揣揣那母雞背脊,不還價,這一來,楊大娘必作成對於購買者有眼不甚識貨輕蔑神氣,蹩蹩嘴,掉過頭去不作理會。凡是雞販子都懂得鄉下婦人心理,從賣雞人的穿著上即可明白,以為時間早,不忙收貨,見要價特別高的,想故意氣一氣她,就還個起碼數目。且激激她說,“什麼八寶精,值那樣多!”楊大娘於是也提著氣,學作厲害十分樣子,“你還的價錢隻能買豆腐吃。”且像那個還價數目不僅侮辱本人,還侮辱了身邊那隻體麵肥母雞,怪不過意,因此掉轉身,撫撫雞毛,拍拍雞頭,好像向雞聲明,“再過一刻鍾我們就回家去,我本來就隻是玩玩的!”那隻母雞也像完全明白自己身分,和楊大娘的情緒,閉了閉小紅眼睛,隻輕輕的在喉間“骨骨”哼兩聲,且若完全同意楊大娘的打算。兩者之間又似乎都覺得“那不算什麼,等等我們就回去,我真樂意回去,一切照舊。”

到還價已夠普通標準時,有認得她的熟人,樂於圓成其事,必在旁插嘴,“添一點,就賣了。這雞是吃包穀長大的,油水多!”待主顧掉頭時,又輕輕的告楊大娘,“大娘要賣也放得手了。這回城裏販子來得多,也出得起價。若到城裏去,還賣不到這個數目!”因為那句要賣得放手,和楊大娘心情衝突,所以回答那個好意卻是:

“你賣我不賣,我又不等錢用。”

或者什麼人說:“不等錢用你來作什麼?沒得事作來看水鴨子打架,作個公證人?肩膊鬆,怎不扛扇石磨來?”

楊大娘看看,搜尋不出誰那麼油嘴油舌,不便發作,隻輕輕的罵著:“悖時不走運的,你媽你婆才扛石磨上場玩!”

事情相去十五六年,石磨的用處,本鄉人知道的已不多了。

……那有不等錢用這麼十冬臘月抱雞來場上喝風的人?事倒湊巧,因為辦年貨城裏需要多,臨到末了,楊大娘竟意外勝利,賣的錢比自己所懸想的還多些。錢貨兩清後,楊大娘轉入各雜貨棚邊去,從各種叫嚷,賭咒,爭持,交易方式中,換回了提籃所有。末了且像自嘲自詛,還買了四塊豆腐,心中混合了一點兒平時沒有的悵惘,疲勞,喜悅,和朦朧期待,從場上趕回村子裏去。在回家路上,必看到有村子裏人用葛藤縛住小豬的頸膊,趕著小畜生上路的,也看到有人用竹籮背負這些小豬上路的,使他想起冬生的問題。冬生二十歲結婚一定得用四隻豬,這是六年後事情。她要到團防局去找冬生,給她個大雪棗吃,量一量腳看鞋麵布夠不夠,並告冬生一同回家去吃飯,吃飯前點香燭向祖宗磕磕頭。冬生的爹死去整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