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娘隨時都隻想向人說:“楊家的香火,十四歲,你們以為孵一窩雞,好容易事!他爹去時留下一把鐮刀,一副連枷,……你不明白我好命苦!”到此眼睛一定紅紅的,心酸酸的。可能有人會勸慰說:“好了,現在好了,楊大娘,八十一難磨過,你苦出頭了!冬生有出息,隊長答應送他上學堂。回來也會做隊長!一子雙挑討兩房媳婦,王保長閨女八鋪八蓋陪嫁,裝煙倒茶都有人,你還愁什麼?……”

事實上楊大娘其時卻笑笑的站在師爺的雞窩邊,看了一會兒小雞。可能還關心到賣去的那隻雞和二十四個雞蛋的命運,因此用微笑覆蓋著,不讓那個情緒給城裏人發現。天氣已晚下來了。正值融雪,趕場人太多,田坎小路已踏得稀糊子爛,怪不好走。藥王宮和村子相對,隔了個半裏寬田壩,還有兩道灌滿融雪水活活流注的小溪,溪上是個獨木橋。大娘心想“冬生今天已回不了局裏,回不了家。”似乎對於提籃中那包大雪棗,“是不是應當放在局裏交給師爺?”問題遲疑了一會兒,末後還是下了決心,提起籃子,就走了。我們站在廟門前石欄幹邊,看這個肩背已僂的老婦人,一道一道田坎走去。

時間大約五點半,村子中各個人家炊煙已高舉,先是一條一條孤獨直上,各不相亂。隨後卻於一種極離奇情況下,一齊崩坍下來,展寬成一片一片的乳白色濕霧。再過不多久,這個濕霧便把村子包圍了,占領了。楊大娘如何作她那一頓晚飯,是不易形容的。灶房中冷清了好些,因為再不會有一隻雞跳上砧板爭啄菠菜了。到時還會抓一把米頭去喂雞,始明白雞已賣去。一定更不會料想到,就在這一天,這個時候,離開村子十五裏的紅岩口,冬生和那兩個煙販,已被人一起擄去。

我那天晚上,卻正和團防局師爺在一盞菜油燈下大談《聊齋誌異》,以為那一切都是古代傳奇,不會在人間發生。師爺喝了一杯酒話多了點,明白我對青鳳黃英的向往,也明白我另外一種弱點,便把巧秀母親故事告給我。且為我出主張,不要再讀書。並以為住在任何高樓上,都不如坐在一隻簡單小船上,更容易有機會和那些使二十歲小夥子心跳的奇跡碰頭!他的本意隻是要我各處走走,不必把生活固定到一個小地方,或一件小小問題得失上。不意竟招邀我上了另外一隻他曾坐過的小船。

我仿佛看到那隻向長潭中槳去的小船,仿佛即穩坐在那隻小船上,仿佛有人下了水,船已掉了頭。……水天平靜,什麼都完事了。一切東西都不怎麼堅牢,隻有一樣東西能真實的永遠存在,即從那個小寡婦一雙明亮,溫柔,饒恕了一切帶走了愛的眼睛中看出去,所看到的那一片溫柔沉靜的黃昏暮色,以及兩個船槳攪碎水中的雲影星光。巧秀已經逃走半個月,巧秀的媽沉在溪口長潭中已十六年。

一切事情還沒有完結,隻是一個起始。

一九四七年三月末北平

本篇發表於1947年6月1日《文學雜誌》第2卷第1期。署名沈從文。

傳奇不奇

(本文係接赤魘、雪晴、巧秀和冬生,為故事第四)滿老太太從油坊到碾坊。溪水入冬即枯落,碾槽停了工,水車上掛了些綠絲藻已泛白。上麵還有些白鳥糞,一看即可知氣候入冬,一切活動都近於反常,得有個較長休息。不過一落了雪,似乎即帶來了一點春信息,連日因融雪,彙集在壩上長潭的溶雪水,上漲到閘口,工人報說水量已經可轉動碾盤。老太太因此來看看,幫同守碾坊的工人,用長柄掃帚打掃清理一下牆角和碾盤上蛛網蟢錢,在橫軸上鋼圈上倒了點油,掛好了擱在牆角隅的長搖篩,一麵便吩咐家中長工,挑一籮糯穀來試試槽,看看得不得用。因為照習慣,過年作糍粑很要幾挑糯米,新媳婦拜年走親戚,少不了糍粑和甜酒,都需要糯穀米。

工人回去後,滿老太太把擱在旁邊一個細篾烘籠提到手中,一麵烘手一麵走出碾坊,到壩上去看看。擬等待試過槽後,再順便過村頭去看看楊家冬生的媽。孩子送客人送了三天,還不曾轉身,二三十裏路並不算遠,平時又無豺狼虎豹,路上一坦平。難道真是眼睛上有毛毛蟲,掉到路旁“陷眼”“地窟窿”裏去了?還是追麂子兔子,閃不知走到雪裏滾入湃泥田,拔腳不出慘遭滅頂?(這在雪地上總還有個蹤跡消息!)此外隻有一個原因,即早先已定下了主意,要學薛仁貴,投軍奔前程,深怕寡母眼淚浸軟了心,臨時脫身不得,因為趁便走去。可是在局裏當差,已經是在鄉兵員,正好考學校,那還有更方便事情?並且這種少年子弟背井離鄉的事情雖常有,照例是要因點外事刺激才會發生;受了什麼人的氣丟失麵子,賭輸了錢無法交代,和什麼女子有過情分,難善終始,不易長此廝守下去,到後方不免有此一著,不是同走就是獨行,努力把自己拔出家鄉拔出苦惱,取得個轉機。就冬生說這些問題都不成問題。局裏師爺到莊子上去提供報告時,就證明薛仁貴投軍事不大可信。隻有一點點可疑處,即是不是因為巧秀走失,半個月還無消息,冬生孩子心實,因為心裏有些包瞞著的事,說不出口,所以要告奮勇去把巧秀找尋回來。說不定事前還許願發過誓找不到決不回鄉。所以就失了蹤。這自然隻是局裏師爺的猜想,無憑無據。不過由此出發,村子裏於是有了以訛傳訛的謠言:冬生到紅岩口看見了巧秀,知道巧秀是和那吹嗩呐的中砦人想要逃下常德府,湊巧和冬生碰頭。兩口子怕冬生小孩子口鬆出事,就把他一索子捆上,拋到江口大河裏去了。事情雖沒見證,話語卻傳到了老太太耳邊。老太太心中慈憫,想去看看冬生的娘,安慰安慰這個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