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峴地方二百戶人家,滿姓算是大族,滿老太太家裏,又是這一族中首戶。近村子田產山坡產業,有大半屬於這個人家。此外還有油坊、碾坊等等產業。五裏外場集上又開了個官鹽雜貨鋪,經常派有莊夥守店。猴子坪的朱砂礦,還出得有些股份,所以家中廳堂中的陳設,就是座大過一尺的朱砂山,在服藥求仙時代,這東西是必需進貢到朝廷去,私人保有近於犯罪的。當家的主人就是年過六十還精神矍鑠的滿老太太。丈夫已死去十多年。生有二男二女:女的都已出嫁,身邊隻兩個男孩,大的就是剛婚娶不久的地方保安隊長,小的進城上學,在縣裏還隻讀初中三。兩弟兄身體都很健康,按照一個鄉下有管教地主子弟的興趣,和保家需要不免都歡喜玩槍弄棒。家中有長工,有狗,有槍支,一個冬天,都用於鬻子所謂“捕虎逐麋”遊獵工作上消磨了。

老太太為人正直而忠厚,素樸而勤儉,恰恰如一般南中國舊式地主富農神情。家產係累代勤儉而來,所以門庭充分保留傳統的好規矩。一身的穿著,照例是到處補丁上眼,卻永遠異常清潔。內外衣通用米湯漿洗得硬挺挺的,穿上身整整齊齊,且略有點米漿酸味和幹草香味。頭腳都拾理得周周整整,不僅可見出老輩身分,還可見出一點典型人格。一切行為都若與書本無關,然而卻處處合乎古人所懸想,尤其是屬於性情溫良一麵,儼若與道同在。更重要是深明財富聚散之理,平時贍親恤鄰,從不吝嗇。散去了財產一部分,也就保持了更多部分。一村子非親即友,遇什麼人家出了喪事喜事,月毛毛丟了生了,兒子害了長病,和這家女主人談及時,照例要陪陪悲喜,事後還悄悄的派人送幾升米或兩斤片糖去,盡一盡心。一切作來都十分自然,因此新屋落成時,村子裏上了塊金漆朱紅匾額“樂善好施”。

一家人都並無一定宗教信仰,屋當中神位,供了個天地君親師牌位,另外還供有太歲和土地神。灶屋有灶神,豬圈、牛欄,倉房也各有鬼神所主,每早晚必由老太太洗手親自作揖上香,逢月初一十五,還得各處奠奠酒,頌祝人畜平安。一年四季必按節令虔誠舉行各種敬神儀式,或吃齋淨心,或殺豬還願,不問如何,凡事從俗。過年時有門戶處,都貼上金箔喜錢和吉祥對聯,慶賀佳節。並一麵預備了些錢米,分送親鄰。有羞羞怯怯來告貸的,照例必能如願以償。

一家財產既相當富有,照料經管需人,家中除擔任團防局保衛一村治安的丁壯外,長年即雇有十來個長工,和兩個近親管事。油坊碾坊都有副產物,用之不竭,因此經常養了四隻膘壯大牯牛,兩欄肥豬,幾頭羊,三五十隻雞鴨,十多窩鴿子,幾隻看家狗。大院中還喂有兩隻錦雞,一對大耳兔子,兩缸金魚。後園尚有幾箱蜜蜂。對外含有商務經濟,雖由管事經手,內外收支,和往來親戚禮數往還以及債務數目,卻有一本無字經記在老太太心中,一提起,能道出源源本本。

老太太對日常家事是個現實主義者,對精神生活是個象征主義者,對兒女卻又是個理想主義者;一麵承認當前,一麵卻寄托了些希望於明天。大兒子若有實力可以保家,有精力能生二男二女,她還來得及為幾個孫子商定親事,城裏看一房親,鄉裏看一房親。兩孫女兒也一城一鄉許給人家。至於第二兒子的事呢,既讀了書,就照省城裏規矩,自由自由,找一個城裏女學生,讓她來家裏玩風琴唱歌也好。隻要二兒子歡喜都可照辦,二兒子卻說還待十年再結婚不遲。……冬生呢,她想也要幫幫忙,到成年討媳婦時,送十畝地給他做。

老太太的夢相當健康也相當渺茫,因為中了俗話說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一切合理建築起來的樓閣,到天那一算出現時,就會一齊塌圮成為一堆碎雪破冰,隨同這個小溪流的溶雪水,泛過石壩,鑽過橋梁,帶入大河終於完事。

老太太見長工挑著兩半籮穀子從莊子裏走出,直向碾坊走來,後麵跟了兩個人,一個麵生一個就是正想看看的冬生的媽楊大娘。還不及招呼,卻發現了那個楊大娘狼狽焦急神氣,趕忙迎接上去:“大姨,大姨,你冬生可回來了嗎?我正想去看您!”

楊大娘兩腳全是雪泥,萎悴悴的,虛怯怯的,身子似乎縮小了許多,輕輕咒了自己一句:“菩薩,我真是悖時!”

老太太從神氣估出了一點點譜,問那陌生鄉下人:“大哥,你可是新場人?”

挑穀子長工忙說:“雞冒老表,這是隊長老太太,你說你那個。”

老太太把一眾讓進碾房去,明白事情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