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發覺洞中流出的泉水已全是紅色。兩個鄉丁冒險進洞去偵察,才發現剩下幾個人果然都在昨晚上一種瘋狂痙攣中火並,相互用短兵刺得奄奄垂斃了。田家老大似乎在受了重傷後方發覺和他搏鬥的是他親兄弟,自己一匕首紮進心窩子死了。那弟弟受傷後還爬到近旁井泉邊去喝水,也伏在泉邊死了。到處找尋巧秀的情人,那個吹嗩呐的中砦人,許久才知道他是摜入洞壁左側石縫中死去的。大隊長押了從洞中清掃得來的幾擔雜物,剩餘煙土和十隻人手,兩個從洞中奪回死裏逃生的生口,不成人形的巧秀和冬生,冬生手上還提住那個嗩呐。封了洞穴,率隊回轉高峴,預備第二天再帶領這十隻慘白拘攣的手掌和兩個與案情有關的生口,上縣城報功,過堂。
當那一串人手依舊懸掛在團防局門前胡桃樹下,全村子裏婦女老幼都圍住附近看熱鬧時,冬生和巧秀,都在滿家大莊子裏側屋中烤火,各已換了幹淨衣裳,坐在大火盆邊,受老太太,楊大娘,師爺,大隊長,二少爺和作客人的我作種種盤問。冬生雖身體憔悴,一切挫折似乎還不曾把青春的火焰弄熄,還一麵微笑,一麵敘述前前後後事情。一瞥忽發現楊大娘對他癡癡的看定,熱淚直視,趕忙站起來走了兩步:“娘,你看我不是全胡全尾的回來了嗎?”
“你全胡全尾,可知道田家人死了多少,作了些什麼孽要這樣子!”
巧秀想起吹嗩呐的中砦人,想起自己將來,低了頭去哭了。
滿老太太說:“巧秀,不要哭,一切有我!你明天和大隊長上縣裏去,過一過堂,大隊長就會作保,領你回來,幫我看碾坊,這兩天溪裏溶雪,水已上了一半堤壩,要碾米過年!冤仇宜解不宜結,我明年要做七天水陸道場,超度這些冤枉死了的人,也超度那個中砦人。——”
當我和師爺和大隊長過團防局去時,聽到大隊長輕輕的和師爺說:“他家老九子走了,上下洞都找不到。”又隻聽到師爺安慰大隊長說:“冤家宜解不宜結,老太太還說要做七天七夜道場超度,得饒人處且饒人!”
……
快過年了,我從藥王宮遷回滿家去時,又住在原來那個房間裏。依然是巧秀抱了有幹草幹果香味的新被絮,一聲不響跟隨老太太身後,進到房中。房中大銅火盆依然炭火熊熊爆著快樂火星,旁邊有個小茶罐噝噝作響。我依然有意如上一次那麼站到火盆邊烘手,遊目四矚,看她一聲不響的為我整理床鋪,想起一個月以前第一回來到這房中作客情景,因此故意照前一回那麼說:“老太太,謝謝你!我一來就忙壞了你們,忙壞了這位大姐!……”不知為什麼,喉頭就為一種沉甸甸的悲哀所扼住,想說也說不下去了。我起始發現了這房中的變遷,上一回正當老太太接兒媳婦婚事進行中,巧秀逃亡準備中,兩人心中都浸透了對於當時的興奮和明日的希望,四十天來的倏忽變化,卻儼然把麵前兩人浸入一種無可形容的悲惻裏,且無可挽回亦無可補救的直將帶入墳墓。雖然從外表看來,這房中前後的變遷,隻不過是老太太頭上那朵大紅絨花已失去,巧秀大發辮上卻多了一小綹白絨繩。
巧秀的媽被人逼迫在頸脖上懸個磨石,沉潭隻十六年,巧秀的腹中又有了小毛毛,而拐了她同逃的那個吹嗩呐的中砦人,才二十一歲活跳跳的生命即已不再活在世界上,卻用另外一種意義更深刻的活在十七歲巧秀的生命裏,以及活在這一家此後的榮枯興敗關係中。
我還不曾看過什麼“傳奇”比我這一陣子親身參加的更荒謬更離奇。也想不出還有什麼“人生”比我遇到的更自然更近乎人的本性!
滿家莊子在新年裏,村子中有人牽羊擔酒送匾,把大門原有的那塊“樂善好施”移入二門,新換上的是“安良除暴”。這一天,滿老太太卻借故吃齋,和巧秀守在碾坊裏碾米。
本篇發表於1947年11月《文學雜誌》第2卷第6期。署名沈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