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上下兩洞未陷落,山頂未封鎖時,大家要逃走還來得及,本可拋下重器悄悄沿山縫逃走。不過既有言在先,說要拖個一年半載,把高峴人滿家累倒,這一走未免損失田家體麵,將來見不得人。加上個自以為占據天險,有恃無恐,十年一小亂三十年一大亂,經過多少朝代,都不聞老虎洞被人攻下過。所以這次膽大輕敵,不免小覷了對方。到半月後經過一回會議檢討,結果有十六個少壯,揣帶一腰帶煙土,半夜裏爬山逃走,預備向下河去避避風浪,並掉換幾枝短槍,再計劃返回來找機會打救援。其餘人都刺手指吃血酒,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不離本位。下洞既已失陷,生力軍犧牲大半,上洞中連同巧秀和冬生,已經隻餘八個人。雖說洞口已砌了牆。隔絕內外,還是不能不防備萬一,六個人分成兩班,分班輪流坐在洞裏崖壁高處放哨。巧秀和冬生卻不分派職務,像個自由人,可以各處走動。

冬生和巧秀原本極熟,一個月來患難中同在一處,因此談起了許多事情。冬生和她談起逃走後一村子裏的種種,從滿家事情談起,直到他自己離開藥王宮那天下午為止,加上這一個月來洞中生活,從巧秀看來,真好像是一整本《梁山伯》《天雨花》,卻更比那些傳奇唱本故事離奇動人。把這一月經過的日子和以前十七年歲月對比,一切都簡直像在夢裏!更分不清目前究竟是真是夢。

巧秀聽過後籲了籲氣說:“冬生,我們都落了難,是命裏注定,不會有人來搭救了!”

冬生福至心靈,忽然觸著了機關,從石罅間看出一線光明:“巧秀,人不來打救我們要自尋生路,我們悄悄的去和五哥說,大家不要在這裏同歸於盡,死了無益!隻有這一著棋是生路!”

“他們都吃了血酒,賭過咒,同生共死,你一說出口,刀子會窩心紮進去!”

“你和他有床頭恩愛情分,去說說好!他們做他們的英雄,我們做我們的爬爬蟲,悄悄的爬了出去吧。”

當巧秀趁空向吹嗩呐解悶的中砦人訴說心意時,中砦人愣愣的不則一聲。巧秀說:“你要殺我你就殺了我,我哼也不哼一聲。我願意和你在這洞裏同生共死,血流在一塊。不想我死,你也不願死,做做好事,放冬生一條生路,楊大娘家隻有這一個命根根,人做好事有好報應,天有眼睛的!”

中砦人心想:“冬生十四歲,你十七歲,我二十一歲,都不應當死!可是命裏注定,誰也脫不了!”

巧秀說:“你拿定主意再說吧;要死我倆一塊死,想活我陪你活。”

中砦人低低歎了口氣:“我要活,人不讓我們活,天不讓我們活!”

談話於此就結束了。思索卻繼續在這個二十一歲青春生命中作各種掙紮燃燒。

到了晚上,派定五哥和另外兩個人守哨。大家都已經一個月不見陽光,生活在你死我亡緊張中苦撐,吃的又越來越壞,所以都疲乏萬分。兩個人不免都睡著了。隻中砦人五哥反複嚼著和巧秀白天說的話,興奮未眠。在洞中生活過了很久,原來還有一盞馬燈,大半桶煤油,到後來為節製耗費,在燈下也無事可作,就不再用燈,隻憑輕微呼吸即可感覺分別各人的距離和某一人。守哨的去洞口較近,休息的在裏邊,兩者相去已有二三十丈。中砦人從呼吸上辨別得出巧秀和冬生都在近旁,輕輕的爬到他們身邊去,搖醒了兩個人。

“冬生,冬生,你趕快和你嫂子溜下崖去,帶她出去,憑良心和隊長說句好話,不要磨折她!這回事情是田家弟兄和我起的意,別人全不相幹!我們吃過了血酒,我不能賣朋友,要死一齊死在這個洞裏了。巧秀還年青,肚子裏有了毛毛,讓她活下來,幫我留個種!你要為她說句話,不要昧良心!”

大隊長在洞口擁著一條獾子皮的毯子,正迷蒙入睡,忽然警覺,聽見牆裏悉率率響,好像有人在急促的爬動。隨即聽到一個充滿了惶急恐怖脆弱低低呼喊:“大隊長,大隊長,趕快移開石頭,救我的命!趕快些,要救命!”

大隊長一麵知會其他隊兵,一麵低聲招喚:“冬生,是你嗎?你是鬼是人?你還活著嗎?”

“你趕快!是我!我鼻子眼睛都好,全胡全尾的!”末一句原是鄉下頑童玩蟋蟀的術語,說得幾人都急裏進笑。

石牆撤去一道小口,把人拖出後,看看原來先出的是巧秀,前後離開了高峴不到五十天的巧秀。冬生出來後還來不及說話,就隻聽到裏麵狂呼,且像是隨即發生了瘋狂傳染。很明顯,冬生巧秀逃脫事已被人發覺,中砦人作了賣客,洞中同夥發生了火並。中砦人似乎隨即帶著長嗥,被什麼重東西扭著毀了。二十一歲的生命,完了。夜既深靜,洞中還反複傳送回音,十分淒冽怕人。幾人緊張十分的忙把牆缺封上,靜聽著那個火並的繼續,許久許久才聞及一片毒咒混在呻吟中從洞穴深處喊出,雖微弱卻十分清楚:“姓滿的,姓滿的,你要記著,有一天要你認得我家田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