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魯迅是現代士大夫(代前言)(1 / 3)

近代以來,中國麵臨兩大焦慮問題:現代化與民族性。舉凡憂國憂民之讀書人,其立言行事多在回應這兩大問題。

從曆史上看,林則徐、龔自珍、魏源、郭嵩燾、王韜、容閎、曾紀澤、吳汝綸、鄭觀應、黃遵憲、楊深秀、皮錫瑞、沈增植、林紓、廖平、嚴複、文廷式、楊銳、劉鶚、辜鴻銘、康有為、譚嗣同、章太炎、徐錫麟、梁啟超、王國維、劉師培、鄒容、邵飄萍、陶行知、史量才、張伯苓、陳獨秀、張元濟、蔡元培、王寵惠、梁漱溟、胡適之、吳虞、梅光迪、傅斯年、唐君毅、張君勱、湯用彤、趙元任、陳寅恪……都屬於這一譜係的人物。他們以不同的方式致思於不同的方向(政治的、倫理的、學術的、經濟的、儒學的等等),也給出了不同的解決方案,但究其實,是在回應現代化和民族性這兩大焦慮問題。

魯迅也屬於這一譜係。他們的共同特征是期望現代化並堅守民族性,對傳統給予理性批判的同時又堅持同情理解。他們習慣於漢字正體字的書寫,沉吟三千年遺留的典章文明,繼承經世濟民的儒家思想和道義擔當,恪守士大夫的生活方式。他們是傳統士大夫向著近現代轉化的一批人,可以稱之為近代士大夫或現代士大夫。

魯迅就是現代士大夫。

魯迅對傳統的批判,令今人產生了錯覺(且不論其他),以為魯迅是“反傳統”的。其實,這是魯迅堅持士大夫“清議”精神,向著文化縱深展開理性批判的一種努力。明代的李贄也是如此。當我們眾口一詞,說李贄“反對儒學”如何如何的時候,隻要看看他的《藏書》、《續藏書》、《焚書》、《續焚書》,看看他在書中對大儒、真儒的讚譽,就可以知道,李贄所謂的“反儒”,其實是在“批儒”,是在批判腐儒和偽儒。對大儒、真儒,李贄是心存敬意的。魯迅“靈魂裏有毒氣和鬼氣”,但這“毒氣”和“鬼氣”所向,恒是傳統中的醜惡。對“中國的脊梁”,魯迅是心存敬意的。顯然,批判腐儒和偽儒並不就是反對儒學;儒學並不邏輯上等義於腐儒或偽儒。批判傳統中的醜惡並不就是反對傳統;傳統中的醜惡並不等義於傳統。要之,“批判”並不等義於“反對”。

常識如此淺顯,但卻經常遭遇遮蔽。半個多世紀來,人們在激進風潮的影響下,生成了一種奇怪思維:

仿佛批判什麼,就是反對什麼,就是勢不兩立、不共戴天。這種非此即彼之奇怪的思維,迄今不絕。

我想說清這個淺顯的問題。

《論語·子張》記錄子夏的一句話說:“小人之過也必文。”朱熹《四書集注》說:“小人憚於改過,而不憚於自欺,故必文以重其過。”我已經反複說過多次:可以將這類看法視為儒學正見。

“文過”,就是遮蔽錯誤與罪過。經常可以看到“文過”的“小人”,但這不過是個人的操行問題;“文過”者若是王公,就會影響到公共領域;若是一個民族共同體也來“文過”,就可能成為這個共同體的災難。傳統士大夫堅持在野立場,堅持“清議”,並不限於道德倫理畛域,它也同時指向政治哲學領域,向著君王公侯,給出了具有儒學特點的德治教化、政治監督和理性批判。近代士大夫更將“清議”精神介入到傳統批判中,如王夫之,如顧炎武,如黃宗羲。現代士大夫亦如是,如陳獨秀,如胡適之,如魯迅。如果將傳統視為一個有機體,魯迅乃是代民族自我批判的大賢。傳統中窳陋愚妄的一麵,一向少被人知,魯迅的“清議”,要做的就是將這些真相揭開給眾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