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魯迅是現代士大夫(代前言)(3 / 3)

在中國,這樣的知識分子也就是秉承儒學傳統的士大夫。中國人回應民族性和現代化這兩大問題的正解種種,首要條件就是不能“文過”,因此,“清議”暨“批判”成為邦國演進中趨於文明的充分且必要條件。“清議”暨“批判”,是儒學的政治敘事及道義擔當,是儒學中最為珍貴的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儒學是由士大夫證成的——傳統儒學由傳統士大夫證成,現代儒學由現代士大夫證成。現代儒學如果省略了對現代王公的理性批判,也即省略了“清議”暨“批判”立場,也就永久性地死掉了。

魯迅的深刻就在於,他從未試圖“文過”,因此從未省略過“批判”立場,因此成就為高張傳統“清議”精神的現代士大夫。

——我之所以疼愛魯迅,一源於此。

我作《論語鼓吹》(注釋: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9月出版)曆時多年,彼時經常縈回著的兩個概念就是“清議”和“現代士大夫”。我堅信“清議”應是儒學大義,“現代士大夫”應是現代儒學的證成者。

但是,“現代士大夫”何在?問題浮出之際,我想到的是魯迅。魯迅在《文化偏至論》中有一個精彩意見。他說:

明哲之士,必洞達世界之大勢,權衡校量,去其偏頗,得其神明,施之國中,翕合無間。外之既不後於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複古,別立新宗,人生意義,致之深邃,則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

所謂“取今”即“不後於世界之思潮”,如此,則需要批判傳統,別立新宗;所謂“複古”即“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如此,則需要融會新知,昌明國故。此正理性批判與同情理解之要義。

但這裏的“複古”之“複”當為“覆按”義。《且介亭雜文二編·論“人言可畏”》:“……那些記載,大抵采自經官的事實,絕非捏造的謠言,舊報具在,可以複按。”所謂“覆按”有考核、驗證、梳理諸義,並非一味“回到古代”。“仍弗失固有之血脈”,是在“覆按”前提下的恪守。因此,魯迅之“取今複古”說,就有了審視古典的懷疑精神。孔子論“信而好古”之“信”有“考信”之義,否則就不會有“闕疑”之論。“考信”與“覆按”相通。這方麵,魯迅與孔子同途。

“取今複古,別立新宗”論,非士大夫不能言。這是魯迅最重要的文化見地,是魯迅一生中最為重要的文化洞識。理解這一段話,可以理解魯迅的現代士大夫風範。

魯迅為何會一生堅守“清議”暨“批判”姿態?與傳統士大夫比較,現代士大夫魯迅,如何於恪守傳統“固有之血脈”之際,複“洞達世界之大勢”?魯迅之思想資源何在?魯迅之精神資源何在?

……

當我考察這些問題的時候,發現了魯迅豐富的閱讀。魯迅的閱讀史,從精神到思想,影響魯迅,構成了魯迅的“光榮與漏洞”,就像我發見“聖賢的光榮與漏洞”一樣。

堅守“清議”暨“批判”姿態的現代士大夫,是我進入思想史,長久關注的“政治-文化”生態問題。考察這些問題,考察魯迅個案,梳理魯迅的閱讀經曆也許不失為一個重要方向。

於是,有《魯迅讀過的書》。

現在,我願意傾聽並樂於回應讀者的批評。

金綱

2011年4月12於津門體院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