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坡上朝湖麵遠望,並且還在一步步橫著身體緩慢向我靠攏。她說:“這兒的船,你能對付得了嗎?我上次跟人上過這種船,幾個人幾隻手,簡直亂了套。最後隻好停下手,不劃槳,大家分坐船上幾角,讓船自己漂過幾條港汊,然後我們才從一處長著密集水生植物的淺灘上了岸,上岸後,我們走呀走,從上午九點,一直到中午,才走到大棗樹下麵,”
“你們那天的湖上大概是在刮大風,我同這兒的湖風鬥過,關鍵的關鍵,是要讓船跟在風尾,跟著風去劃船,跟著風劃,”
有一群人正在岸邊嘰嘰喳喳高聲說話。“圍觀什麼呢?”我說。一個瘸子把自己的手兒搭在一棵棗樹上,看情景,他也極不願意老這樣將手在樹上搭著。我怕在此耽擱時間太多,便有意往有茶喝的那個廳子走去,走了幾步,回頭向圍觀的人說:“我知道不容易。”有人跑來說:“你也這樣覺得?憑空無故的,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兒呢。”瘸子已站在大家身後,他亮開衣襟,在他衣服裏麵,有火辣辣剛做完運動的身體,身體上的熱氣正向我飄過來,“我剛從研究所裏拿來的,就在昨天,內行人都知道,這是可以辦到的,”他說(在場的人中,有人對瘸子所講的昨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好像已了然於心了),“糖漿的藥性確實厲害,可這兒幾棵棗樹,它們的木質也過於堅硬了,要弄斷它們,需花費很長時間才能做到。”
服務員隻允許在茶桌上放一個煙灰缸。桌子上被潮抹布擦過而留下的濕水跡一直通到我麵前。“那液體又酸又臭,”我目光頓了頓,說,“瘸子也真有讓人感到耐人尋味的地方,弄了這麼一個東西出來騙人。”
“噢,瘸子。”我把送來的茶水往桌子中間一推,說。
“他說他帶來了一瓶藥液,是科研新產品。他說把藥液灑在一塊布上,再用布圍住樹枝一圈,不過片刻,取下布條,被裹在布裏麵的那段樹枝,用手一碰,便會斷,而且折斷處表麵會像被刀削過一樣平整。”
“樹枝斷了沒有?”
“沒斷嗬。沒斷。所以有人要跟瘸子不停爭論。”
“就是麼,”我取了一把烏黑的茶壺,從過道中回來,“根本沒有的事。什麼藥,斷樹藥?聽說還是很甜的糖漿呢,隻能引螞蟻爬到樹上去。”
“會不會是讓螞蟻來咬那樹?我聞到那股氣味,又酸又臭。”
“螞蟻可能沒有嗅覺,”我說,“但是也說不準。”
“想想他說的,也有一些道理。藥瓶上的說明跟他所言一模一樣,很吻合,不是他杜撰出來的。”服務員拿茶碟的手一上一下擺動,碟子裏的水珠落在桌上的水跡內,水珠在水跡表麵點點滴滴發出光亮。“要錯就錯在研究所。”服務員最後說。
“錯在研究所?”我沒想通這話有什麼道理。“錯在哪個研究所?要是研究所也沒錯,要是從所長到所裏其他工作人員,包括看門的,包括接電話的送報紙信件的都沒錯呢?”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還是錯在瘸子身上,錯在他的使用方法上。但在藥瓶上的藥液使用說明中,倒是沒寫明白,這藥應該怎樣去鋸斷一棵樹。”
“像此類文字,從滅鼠藥到滅蚊藥,無一例外,都應該寫明使用方法。我是沒見到那瓶子。”我覺得自己心情有些急躁。在茶廳外麵有間關著山羊的牲畜棚,在它北麵的低坡下,有一隻搖搖晃晃的木架,木架上掛著幾隻小鈴,在木架子下的地麵上,木架的倒影和鈴的投影彼此重疊,混合在一起。
“有人就是喜歡這樣。”
“有的人則喜歡隨波逐流,任人擺布。”
“在這個問題上,不能太小看別人了,”我顯然不光是針對剛才那句話而言,“太小看了,接下來麻煩就會落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