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時,蔣介石若不再連任,那“副總統”陳誠(辭修)便是繼任者。胡適也認為,蔣介石應該把“總統”的座椅讓給陳誠。蔣介石三度連任,毫無合法性,所以胡適堅決主張陳誠接任,並要求與蔣二人商談此事。胡適是想在與蔣介石的二人密談中充分表達自己的想法,曉之以政治大義,動之以國家利害,讓蔣介石交出最高權位。但蔣介石是一心要把這“總統”當到死的。蔣拒絕了胡適單獨談話的請求,並在日記裏痛斥胡適的“無恥”“不自知”“不自量”。在蔣介石看來,所謂“政治大義”,所謂“國家利害”,都不過是胡適打出的幌子,真實的動機,是要一手操縱台灣政治而已。一些與胡適交情不錯的政要名流,雖然不知道蔣介石在日記裏如此辱罵胡適,但從蔣介石公開的態度中,也看出胡適若再講下去,蔣介石會克製不住,而胡適與蔣介石和國民黨的關係將徹底破裂,這是許多人不願看到的,於是紛紛來勸胡適立即沉默,胡適也終於聽從了友人們的意見,不再說話。
九
到了1960年10月,又發生了雷震案。前麵說過,雷震案發生後,胡適是公開表示過異議的,在與蔣介石的私人談話中也明確表示過自己對逮捕雷震的不理解,希望蔣介石能改變事態。雷震案複判時,胡適也做過努力,希望初判的十年刑期能有所減少。胡適還與一些人聯名上書蔣介石,請求蔣以“總統”身份特赦雷震。但這一切都是徒勞。胡適的心,“拔涼拔涼”的。聶華苓在《雷震與胡適》中說,雷震案複判結果出來的那天,胡適在書房裏獨自玩骨牌,可見胡適的心涼到何種程度。據胡頌平《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1961年7月26日,胡適在雷震六十五歲生日紀念冊上題寫了這樣的話:“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南宋大詩人楊萬裏的桂源鋪絕句,我最愛讀,今寫給儆寰老弟,祝他六十五歲生日。”其實,胡適自己的生命,也隻有半年多了。
1962年2月24日,胡適在主持歡迎“中研院”第五屆新院士的酒會上致辭時,一杯在手,猝然倒地。一條清溪,未能流到“山腳盡”,未能流到“出前村”,便被萬山吞沒了。
在猝然倒地前,胡適一直沒有到監獄探望過“儆寰老弟”。他當然知道自己應該去。而之所以沒有去,我想,還是不願與蔣介石和國民黨的關係徹底破裂。“總統選舉”事件和雷震案,使得胡適與蔣介石集團的關係已經是“命懸一線”,蔣介石對雷震恨之入骨。在胡適與蔣介石的關係“正常”的情況下,胡適做出些令蔣介石不快的舉動,也無大礙,也不會對二人關係產生實質性影響。但在二人關係已經瀕臨破裂的時候,再做出令蔣介石十分不快的事,就會有不同尋常的後果。對胡適的批判、攻擊、謾罵,非但沒有停歇,倒有愈演愈烈之勢。胡適當然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健康狀況也明顯惡化,不然不會死得那麼早,那麼突然。胡適已經不是流寓海外的民間人士,而是蔣介石親自任命的“中央研究院院長”。一些人在盼著胡適去看雷震,許多人在看著胡適是否去看雷震,還有人擔心胡適果真去看雷震。這些人,心態是各各不同的。既然胡適是否親自到監獄看望雷震成為島上的一個政治懸念,胡適果然去了,那一定會成為一個很大的政治事件。蔣介石當然不希望這樣的事件發生。胡適果然到監獄看望、安慰、鼓勵雷震,就不免令蔣介石和他的“政府”難堪。而胡適的處境會雪上加霜。胡適的舉動再出格,也不會有牢獄之災、殺身之禍。蔣介石對胡適再痛恨,也不敢像對待雷震那樣對待胡適。果如此,美國的反應就會讓他吃不消。但是,給胡適施加有形無形的壓力,讓胡適的處境更艱難些,卻是能夠做到的。人通常是勢利的。過去,朝野人士俱對胡適十分尊敬,原因之一,是胡適頗受蔣介石和整個官方的禮遇。而一旦蔣介石和國民黨官方對胡適不那麼禮遇了,許多人對胡適的尊敬也就會跟著打折扣,就是辦個事,也會煩難些。胡適老矣,已逾古稀,已經下了在台灣終老的決心。也隻有在台灣,胡適父親的年譜和日記才能印行,自己的那幾部大書才能完成。難道又一次倉皇去國?難道以古稀之年再度流寓海外?難道讓那些工作計劃都成為泡影?去探望雷震,很可能就成為那“最後一根稻草”。胡適沒有在他與蔣介石的關係上加上這根稻草,我覺得,是應該令我們同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