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觀念,也就決定了胡適與國民黨政權之間必然是那種既合作又對抗的關係。改造的前提是保存。如果這個“工具”從根本上被摧毀了,所謂“得尺進尺,得寸進寸”的“希望”也就無所附麗。所以,在國民黨政權麵臨生死存亡時,胡適會從“道義”上支持它。改造還意味著要接近它、接觸它,與它保持必要的“合作”,若是一味地疏離、回避、對抗,所謂“改造”也就無從談起。當然,改造更意味著批判指責,意味著從正麵提出要求,這同時也就意味著一種經常性的對抗。“合作”是手段,“改造”是目的,而沒有“對抗”也就無所謂“改造”。從1927年南京政府成立,到1962年胡適與世長辭,胡適與國民黨之間的關係,都可以用“合作與對抗”來概括。
①見《這一周》。
②見《這一周》。
我們知道,魯迅是懷著“試看最後到底是誰滅亡”的心態與國民黨“戰鬥”的,而胡適則是懷著“補偏救弊”的目的對國民黨進行批判、指責的。在“人權運動”爆發後的1929年7月2日,胡適在日記中寫道:“我們的態度是‘修正’的態度,我們不問誰在台上,隻希望做點補偏救弊的工作。補得一分是一分,救得一弊是一利。”驅使魯迅、胡適二人批判國民黨的不同心態,也決定著他們必然采取不同的批判方式。
“最好閉嘴”與“想想國家的重要問題”
魯迅、胡適二人對國民黨的批判,在方式上表現出鮮明的差異。
魯迅慣用雜文這種文體進行批判,通常都很短小、凝練。而胡適則通常是用長篇論說文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見解。這種不同文體的選擇,除了其他一些主客觀原因外,恐怕也因為二人在政治學的理論修養上相差很大。魯迅那些針砭現實政治的文章,之所以都寫得短小精悍,也因為他其實不可能洋洋灑灑、長篇大論地談論政治問題。說得直白些,魯迅缺乏對政治問題進行刨根究底、瞻前顧後地分析和評說的理論修養(當然,他也不屑於具備這種修養)。而胡適幾乎從不純感性、純直觀地談論政治問題,他總要依據自己的信念、自己的“主義”、自己的政治理論修養,並且還依據自己在美國對民主政治的目睹和參與,來對中國的政治問題展開論述,表達自己的褒貶臧否。在這個意義上,胡適那些談論政治問題的文章,是標準的“政論”,而魯迅那些談論政治問題的雜文,則不宜稱作“政論”(當然,他也不屑於這種稱呼)。
對於現實政治問題,魯迅總是從反麵出擊,往往是“攻其一點,不及其餘”,抓住要害,一針見血。而且總是以嘲諷為基調的。魯迅止於對現狀的冷嘲熱諷,卻並不對應該如何發表正麵的看法。當年,在與自由主義者的爭論中,梁實秋曾寫了《“不滿於現狀”,便怎樣呢?》①一文,其中說:“現在有智識的人(尤其是夙來有‘前驅者’‘權威’‘先進’的徽號的人),他們的責任不僅僅是冷譏熱嘲地發表一點‘不滿於現實’的雜感而已,他們應該更進一步的誠誠懇懇地去求一個積極醫治‘現實’的藥方。”梁實秋要求知識精英不要止於對現實的“冷譏熱嘲”,而要正麵地發表積極的、建設性的意見。這種要求首先是針對魯迅的雜感而發的。魯迅對此的回答是:“被壓榨得痛了,就要叫喊,原不必在想出更好的主義之前,就定要咬住牙關。”②說沒有正麵的意見要表達,就不能對現狀表示不滿,這固然荒謬。但時刻對現狀感到不滿的魯迅本沒有多少正麵的意見要表達,卻也是真的。魯迅之所以在談論政治現狀時總是從反麵出擊,也因為他無法從正麵發表政治意見(當然,他也不屑於正麵地發表政治意見)。魯迅沒有政治上的“信念”要堅守,沒有政治上的“主義”要宣傳,所以,從反麵談論政治問題,也是極自然的選擇。而從反麵談論問題、言必嘲諷也是難以避免的。魯迅也曾有這樣的夫子自道:“我……好作短文,好用反語,每遇辯論,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頭一擊。”③好用反語,固然有性情、氣質方麵的原因,但本就沒有堅定而係統的正麵意見要表達,恐也是原因之一種吧。而胡適則不同。胡適對中國的政治,有一整套現實的設計,甚至有短期、中期和長期等不同時段的目標規劃。這也使得胡適有可能總是從正麵對國民黨的政治提出批評;總是不但指出國民黨做得不對,還指出為何做得不對,更詳細地指出怎樣做才對。正麵的建設性的批評再尖銳,給聽者的感覺也與反麵的嘲諷是大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