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有時候,過於牽強附會過於無視常識後,郭沫若也會覺得不妥,從而出麵自我糾偏。
《詩刊》1959年1月號發表了郭沫若的《就當前詩歌中的主要問題答〈詩刊〉問》,其中這樣解釋毛澤東《七律·送瘟神》中的“坐地日行八萬裏,巡天遙看一千河”:
但是舊時代也有享福的人,他們坐在地上不動,一天就遊曆了八萬裏。為什麼?因為地球的圓周是八萬華裏,地球自轉一周,坐在地上不動的人,也算作了一次逍遙遊。從前周穆王才不過“八駿日行三萬裏”,不勞動的人一天坐著就跑了八萬裏,這不是比周穆王還要抖?“巡天”是說地球公轉吧。一天要走五百多萬華裏,在太空中可以看到無數的星星,據近年研究有一萬個以上。性質和銀河相似。“一千河”是指這些星雲,“一千”隻言其多,非確定的數目。但似乎也可以改為“十千”。從前唐明皇和葉法善遊月宮是很逍遙的故事,舊時代有整夜不睡覺貪圖歡樂的人,被地球帶著公轉,在夜裏可以看到無數的銀河,這不是比唐明皇還要抖?……舊時代千年萬代都是一樣,但這樣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從郭沫若的此番解說,人們沒法不得出這樣的結論:(一)在“舊時代”,“不勞動”而“享福的人”,與勞動而受苦的人,並不生活在同一星球上,前者生活在地球上,後者沒有生活在地球上,這樣,才能讓地球隻帶著前者動而不帶著後者轉。(二)或者,在“舊時代”,當地球轉動時,隻有“不勞動”而“享福的人”在跟著動,勞動而受苦的人則不隨地球而動。(三)在周穆王的時代,地球是並不轉動的,這樣才能讓後來地球轉動時代的“不勞動的人”比周穆王“還要抖”。(四)在新時代,地球又不再轉動了,因為“這樣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郭沫若的這篇答問在《詩刊》發表後,《人民日報》立即轉載。郭沫若“審慎地把全文閱讀了兩遍”,才發覺有“不妥當”之處。於是,馬上作文更正。在更正文裏,他承認自己對“坐地”“巡天”的解釋,“在邏輯上有問題,實在是失諸穿鑿”,犯了“過猶不及”的錯誤。而他之所以“自己來改正”,是“免得以訛傳訛”①。這樣的謬誤,居然要“審慎地”讀“兩遍”,才能覺察到。而如果郭沫若自己不出來改正,就會“以訛傳訛”,怎不令人感慨萬千。
①郭沫若:《坐地、巡天及其他》,載《人民日報》1959年3月4日。
在積極解說毛澤東詩詞的過程中,郭沫若一再犯下“低級錯誤”,一再令自己尷尬。以郭沫若的古典詩詞修養,以郭沫若在文學上的審美能力,這樣的事情本來不應該發生。但這樣的看似不可思議的事畢竟發生了,原因何在呢?
要明白郭沫若在解說毛澤東詩詞的過程中為何一再鬧笑話,還得先明白郭沫若為何那麼積極地充當毛澤東詩詞的解說者。可以想見,1949年後,毛澤東詩詞集中地公開發表,是令郭沫若萬分欣喜的。1949年後,像郭沫若這樣的人,其使命其實就是充當“毛澤東思想”的闡釋者、捍衛者和稱頌者。然而,闡釋、捍衛和稱頌毛澤東的“哲學思想”“政治思想”“軍事思想”等,從政治身份上來說,輪不到郭沫若唱主角;從個人的知識結構上來說,也不是郭沫若的“強項”。即便是宏觀地和原則性地闡釋、捍衛和稱頌毛澤東的“文藝思想”,郭沫若也不配挑大梁,因為自有周揚這類更有資格也更受信任的人在。毛澤東詩詞公開發表前,在闡釋毛澤東詩詞時,郭沫若的角色是有些曖昧的,這項工作中並沒有哪一份明確屬於他。毛澤東詩詞集中地公開發表,使郭沫若有了一塊可以唱主角、挑大梁、當權威的地盤。環視四周,在解說毛澤東詩詞上,有誰能與郭沫若爭勝呢?在古典詩詞的修養上可與郭沫若對壘者,在政治地位和文化地位上無法與其相埒;在政治地位和文化地位上可與郭沫若銖兩悉稱者,在古典詩詞的修養上又難以望其項背。所以,毛澤東詩詞集中地公開發表,對於郭沫若來說,某種意義上是天賜良機。
已有的身份和地位,當然還不能保證郭沫若在任何情況下都是闡釋毛澤東詩詞的權威。要使權威不被動搖,就必須絕對保證政治上的“正確”。那個時代,文藝的政治性是第一的,其實也是唯一的。文藝創作必須為現行政治服務,這是毛澤東對文藝創作的要求。郭沫若在以文藝界領導者的身份針對文藝界發言時,也總堅決地宣傳、強調著毛澤東的這一要求。那麼,在闡釋毛澤東詩詞時,郭沫若當然會自然而然地全力挖掘毛澤東詩詞的政治意義,當然會極力把毛澤東詩詞與現行政治掛上鉤,為此不惜牽強附會、“失諸穿鑿”。畢竟,再牽強,再穿鑿,也不會有政治上的失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