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宋美齡《西安事變回憶錄》中可知,事變發生後,南京方麵的無線電廣播和報紙,對張學良一味“謾罵”,這隻能使“南京、西安間之裂痕日見加深”,大有礙於“和平解決”,因而也是宋美齡所極不樂見的。但有大影響的《大公報》,其言論則極合宋氏心意。其時也供職於《大公報》的徐鑄成,在《報人張季鸞先生傳》中說,事變次日晚,張季鸞早早地就到了報社,讓徐鑄成很不解。“他如此早到編輯部,這是從來沒有的,即創刊之初也沒有那麼緊張,而且時而抓抓頭皮,時而站起來不斷來回走動,像有滿腹的心事。”抓抓頭皮、來回走動後,張季鸞毅然地說:“我是準備莊嚴地說幾句話,千萬勿破壞團結,遺人以口實,讓敵人乘虛大舉入侵,各個擊破。”於是,連晚飯也顧不得吃,就踱進小屋寫“社評”,“還不時出來,看有沒有外國通訊社續到的新聞。這一天,他到深晚才叫工友到外麵買一碗麵充饑”。①次日,12月14日,《大公報》刊出了這篇“社評”。用徐鑄成的話說,標題有些“兀然”:《西安事變之善後》。事變剛剛發生,《大公報》第一次發言,提出的就是“善後”問題。這表明,張季鸞無意於一味攻擊張學良。他從一開始,就想的是怎樣把事變的危害控製在最低限度,怎樣以最小的代價求得事變的“和平解決”,怎樣讓蔣介石平安出險,怎樣不給日本人以可乘之機。
①司馬桑敦:《張學良評傳》,台灣傳記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58頁。
②見《張學良遺稿》,作家出版社2005年11月版,第112頁。
不能不說,這的確是站得高,看得遠,體現了異於流俗的目光。
①徐鑄成:《報人張季鸞先生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12月修訂版,第112頁。
三
在《西安事變之善後》中,張季鸞首先強調:“解決時局,避免分崩,以恢複蔣委員長自由為第一義。陝事主動者尚拒絕此意,使政府領袖不能行使職權,甚或加以不測之危害,是則須負甘心禍國之完全責任,不論其所持理由如何,凡中國良知純潔之國民應一致反對之。”又說:“夫國家必須統一,統一必須領袖,而中國今日統一之底定及領袖之形成豈易事哉!十年來國家以無量犧牲,無量代價,僅換得此局麵,倘再逆退,將至自亡。艱難困苦之中國,今才見彼岸,而又遭逆風之打擊,主其事者,撫躬深省,果為何來乎?”這當然也是在責備張、楊。但這種責備,讓人感到的是“苦口”與“婆心”,而不像其他人的戟指怒目,讓張、楊感到的是必欲“食肉”與“寢皮”的痛恨。更難能可貴的是,張季鸞一開始就提出了這樣的善後方式:“故吾人以為公私各方麵應迅速努力於恢複蔣委員長之自由,倘其有濟,則勸政府必須寬大處理,一概不咎,國家問題,從長計議。”張季鸞一開始就亮明了“反戰”的態度:“非不得已最後之時,勿用戰亂手段,所有調解斡旋之力宜用無不盡。”在一片怒罵和主戰聲中,這“寬大處理,一概不咎”之議,這“勿用戰亂手段”之見,實在顯得很獨異。《大公報》的聲音是低調的。唯其低調,才格外引人注目。不能不說,這才真正是為國家著想。
這當然也是最有利於蔣介石本人的。但《大公報》並非從來就對蔣介石如此“友好”的。也是張季鸞執筆的“社評”,曾經對蔣介石極盡嘲諷、責罵之能事。1927年12月1日,蔣介石與宋美齡在上海結婚,蔣介石公開發表一篇聲明,說“美滿姻緣”於人生如何重要,而自己得與宋氏成婚又如何“幸福”,並如何有利於自己此後之“革命工作”……這算是自己“人生觀”的一種表達。12月2日的《大公報》,便發表了張季鸞撰寫的“社評”《蔣介石之人生觀》。文章這樣開頭:“離妻再娶,棄妾新婚,皆社會中所偶見,獨蔣介石事,詬者最多,以其地位故也。然蔣猶不謹,前日特發表一文。一則謂深信人生若無美滿姻緣,一切皆無意味。再則謂確信自今日結婚後革命工作,必有進步。反翹其淺陋無識之言以眩社會。吾人至此,為國民道德計,誠不能不加以相當之批評,俾天下青年知蔣氏人生觀之謬誤。”蔣氏的結婚聲明,確乎有幾分輕佻、肉麻。而張季鸞接下來的駁斥,則真可謂鋒芒畢露、寒氣逼人,全不顧其時蔣氏已聲名顯赫、勢焰熏天。針對蔣氏“深信人生若無美滿姻緣,一切皆無意味”的表白,張季鸞駁斥道:“太史公受腐刑而作史記,成中國第一良史。美國愛迪生,一生不娶,發明電學,裨益人類,古今大學問家大藝術家之不得戀愛者多矣,寧能謂其人生無意義乎?”針對蔣氏所謂的結婚後“革命工作”必大有“進步”的宣言,張季鸞的駁斥就更不留情了:“然吾人所萬不能緘默者,則蔣謂有美滿姻緣始能為革命工作。夫何謂革命?犧牲一己以救社會之謂也。命且不惜,何論婦人?……嗚呼!嚐憶蔣氏演說有雲,出兵(引按:指北伐)以來,死傷者不下五萬人。為問蔣氏,此輩所謂武裝同誌,皆有美滿姻緣乎?抑無之乎?其有之耶,何以拆散其姻緣?其無之耶,豈不虛生了一世?累累河邊之骨,淒淒夢裏之人!兵士殉生,將帥談愛,人生不平,至此極矣。嗚呼!革命者,悲劇也。革命者之人生意義,即在悲劇中求之。乃蔣介石者,以曾為南軍領袖之人,乃大發其歡樂神聖之教。夫以俗淺的眼光論,人生本為行樂,蔣氏為之,亦所不禁。然則埋頭行樂已耳,又何必嘵嘵於革命。夫雲裳其衣,摩托其車,鑽石其戒,珍珠其花,居則洋場華屋,行則西湖山水,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斯亦人生之大快,且為世俗所恒有。然奈何更發此種墮落文明之陋論,並國民正當之人生觀而欲淆惑之。此吾人批評之所以不得已也。不然,寧府軍隊,尚有數十萬,國民黨黨員亦當有數十萬,蔣氏能否一一與謀美滿姻緣,俾加緊所謂革命工作。而十數省戰區人民,因兵匪戰亂,並黃麵婆而不能保者,蔣氏又何以使其得知有意義之人生?甚矣不學無術之為害,吾人所為蔣氏惜也。”這文章實在寫得漂亮,讀之朗朗上口,思之莞爾而笑。蔣介石出言不慎,代價堪稱慘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