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便把那婦人頭麵首飾衣服都剝了。楊雄割兩條裙帶來,親自用手把婦人綁在樹上……楊雄向前,把刀先斡出舌頭,一刀便割了,且叫那婦人叫不的。楊雄卻指著罵道:“你這賊賤人,我一時間誤聽不明,險些被你瞞過了!一者壞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後必被你害了性命,不如我今日先下手為強。我想你這婆娘,心肝五髒怎樣生著?我且看一看!”一刀從心窩裏直割到小肚子上,取出心肝五髒,掛在鬆樹上。
楊雄殺潘巧雲,殺得振振有詞。潘巧雲的“罪過”之一,是挑撥楊雄與石秀的兄弟情義。原來潘巧雲曾以言語撩撥寄居家中的石秀,石秀不為所動,潘巧雲轉而在楊雄麵前誣稱石秀對其圖謀不軌,楊雄一時間信以為真,對石秀心生惱怒。所謂“險些……壞了我兄弟情分”,即指此。楊雄與石秀,其實相識未久。然而,在遊民的價值體係中,剛締結的“兄弟情”,也遠重於多年的“夫妻情”。美貌女性有可能破壞“兄弟情分”,這足以令人恐懼。而竟然真的“險些”破壞了“兄弟情分”,當然就死有餘辜了,所以應該死得這樣慘。《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古代通俗文藝中表現的這種遊民階層畏女、輕女、仇女的意識,在五六十年代的“紅色文藝”中也改頭換麵地出現了。“紅色電影”中,為了“革命工作”的需要,“我方”偵察員,可對“敵方”女特務虛與委蛇、虛情假意,但卻絲毫不能弄假成真,無論在身體上還是在精神上,都是絕不能“越雷池一步”的。在身體上,“我方”偵察員可與女特務做有限的社交性的肢體接觸,如握手、跳舞等,但“占便宜”僅限於此,並不能與女特務有任何真正私密性和性之意味明顯的身體接觸。“紅色電影”往往不厭其煩地渲染女特務怎樣用身體引誘“我方”偵察員,怎樣百般忸怩、千般作態,但“我方”偵察員總是能巧妙地擺脫與拒絕,始終嚴守界線。在表現“我方”偵察員對女特務的引誘與拒絕時,還不能讓觀眾覺得他是在用“革命意誌”和“革命覺悟”強壓欲望,而要讓觀眾覺得他對如此的美貌、如此的柔情、如此具有誘惑力的身體,壓根兒就不動心,壓根兒就沒有生理上的欲望。相反,“我方”偵察員,對女特務的搔首弄姿、投懷送抱,隻有生理上的厭惡,他需要用“革命意誌”和“革命覺悟”所強行壓製的,是這種對女特務的厭惡。要問“我方”偵察員對女特務是否也有欲望,也可以說有,那就是立即消滅她的欲望,他同樣必須用“革命意誌”和“革命覺悟”強行壓製著這種欲望。《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古代通俗文藝中所頌揚的英雄好漢,是對美色根本就不產生生理欲望的,是對美色甚至有生理上的厭惡的,是與女性的美豔生來有仇的。如果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是指“英雄”難以在“美人”麵前克製情感衝動和生理欲望,那這句話對程咬金、秦叔寶、宋江、李逵、武鬆、劉備、關羽、張飛等“遊民英雄”就並不適用,對“紅色電影”中那些與女特務周旋的“革命者”也不適用,因為他們麵對“美人”根本就不產生情感衝動和生理欲望,因為“美人”在他們麵前根本就不是什麼“關”。在這個意義上,他們不但是“真英雄”,而且是“超英雄”。“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世間無完人。”這是中國古代一副名聯的下聯。這句話說得很通達。一個人,麵對有誘惑力的異性,隻要能在行為上管束住自己,就算是好樣的,至於心裏有點“邪念”,有些“欲火”,那是正常的,可以理解、應該原諒的。如果連一點“邪念”、一些“欲火”也不準有,那世間便沒有不淫的“完人”。這裏表達的,應該是主流社會的價值觀念。而古代中國遊民階層在性道德上,是遠比主流社會更嚴酷的。這種嚴酷的性道德,卻在20世紀的“紅色文藝”中得以延續。在中國古代的通俗文藝作品如《三國演義》《水滸傳》中,貪戀女色,即便武功再高強,即便拚殺中再勇猛,即便打家劫舍、殺人放火中再“功勳卓著”,也算不得真的“英雄好漢”。同樣,在“紅色電影”中,如果“我方”偵察員在肉體和情感上失了分寸,麵對女特務時動欲、動情甚至付諸行動,那就意味著變節、墮落,就是萬劫不複的醜類,就是“革命”永遠的敵人。在與女特務的周旋中,在麵對女特務的百媚千嬌時,“革命者”應該時刻保持厭惡和仇恨,即便為了工作需要而對女特務甜言蜜語時,內心也應有著鋒利的殺機,他應該能夠隨時對她手起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