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睡覺(1 / 3)

在卡比農場工作的年輕人,仍按照古老的習俗,在除夕那天的晚上,跑到外麵,用尿壺敲打各戶人家的門,並在門前徘徊。這群人已被好幾家請去喝酒,大半都有了幾分酒意,此時,又想去造訪山崗那邊的農場。

住在湖畔農場的年輕人,他們心裏有一股舊恨未消,所以他們也想順道解決此事。去年除夕,到那邊農場幹了一樁很無聊的事,結果被狠狠地還擊了一頓,弄得這夥人顏麵盡失。說來,就是他們在那時幹了一場沒來由的惡作劇。那時,正是傍晚時分,由於正逢節日,農場的人們都停工休息了。那時,大家正圍坐在晚餐桌上,享用著甜粥,氣氛安和愉悅。就在這時,廚房的門砰的一聲打開來,一個裝滿砂的染鍋(染布用的鍋),霎時被擲了進來,不偏不倚就飛落在桌子的正中央。鍋子裏的灰,頓時飛揚得滿屋都是。農場人們第一個反應就是憤怒,不斷地咳嗽,頓時還搞不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好一陣子,他們都-在灰砂中盲目地走來走去,後來,才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因此,他們當然不可能把那些好促狹的年輕人招待到家中,拿出酒食招待他們。不僅不預備招待他們,倒還找出了長鞭鏈枷,把自己武裝之後,出去追逐那些促狹鬼。那些促狹鬼把鍋子扔進去之後,早就腳底抹油,一溜煙就跑開了。可是農場主人的兒子們,毫不放鬆,尾隨在後,到處追趕。這些兒子的腳程,比他們想像得還要快。那些年輕人一路奔逃到湖畔時,眼看著就快要追上了,這會兒可真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情急之下,就跳到湖裏去了,看來除了水遁之外,是沒有退路了。這些促狹的年輕人,一個個都穿著長靴,有的是有木底的長靴。他們知道,在這個除夕夜的晚上,什麼樣的情況都可能發生。至於農場主人的兒子呢?隻穿著襪子,趿著木鞋,沒法子到湖裏去,隻是尾隨著年輕人的方向趕去。這些農場主人的兒子,天性愛好安逸舒適的生活方式,索性就以逸待勞,在湖畔一站幾小時不離開,他們優哉遊哉地采取了這種持久戰。這晚像要降霜的天氣,寒意逼人。躲在湖中的年輕人,水已浸到木靴上麵,那股寒冷,愈來愈難以忍受。

農場主人的兒子們,不時地用鞭子和木棒擊打水麵。他們一方麵是要打發無聊的時光,一方麵要想暖和身體。那想到,激起的水花,經風一吹,竟吹到那些好促狹的年輕人身上,這麼一來,這些人連衣服都濕透了。他們火了,提出抗議。可是農場主人非但不表示同情,還揀了些大石頭和土塊,拚命擲過來。轉瞬之間,這群年輕人已是渾身濕透,氣得罵起人來了。農場主人的兒子,倒是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兒,逼得躲在湖裏的年輕人,不得不提出休戰的要求。從此以後,每逢年節,這樁趣事總被大家拿來當笑柄。

今年,可要好好報複一番,非洗雪前恥不可。這些在農作的年輕人。都是很爽朗傑出的。其中有一個人,想出一個要徹底羞辱對方的計劃。這些生性快活的年輕人,聽了都笑彎了腰,拍手叫好,決定付諸實行。

如果要明白這個玩笑有多有趣,首先得了解住在山崗農場那些人的特性。這個農場位於卡比湖的北方,幾乎和外界隔絕,是個完全獨立的老農場。很早以前,雖然有一個舊農村,可是比這農場更偏西方,現在已不存在了。隻能看到農家前麵,籬笆圍繞耕地的遺痕,以及生長的野玫瑰,那些發育不良的西洋李樹,倒是長得又密又高,更有種橄欖的土堆。湖東側的卡比村,是個近代化的村子。就人們記憶所及,自從道路打通之後,就一直是現在這個樣子。但在山崗上農場的那些人,他們都不願離開祖先的土地,認為那是可恥的行徑。他們深愛著那古意盎然的住宅,仍然嚴守著古老的習俗,這些習俗其實早就不合時宜了。他們過著閉關自守的生活。熱鬧的新式街道,以及卡比村的新思潮,都沒讓他們發生興趣。這個農場的主人,生活得也很富裕。

山崗農場的人們,酷嗜睡眠,因此動作也變得異常遲鈍。這種癖好,簡直變得像諺語一樣。在他們的農場裏,隻要一有機會,就沉沉入睡。反正兒女眾多,所以也無需另雇用人,自己的人手就足夠了。遇到不得不做的事時,他們第一個反應,就是打哈欠,然後像蝸牛般緩慢的動作,戴起無邊的帽子。走路的時候,頭上還沾著床上的稻草和被子裏的棉絮。頭天晚上睡太晚了,現在還感到渾身疲倦,像是冷得受不了,必須不斷地搖動著身體。他們像剛從半昏睡狀態中醒來,爬行似的慢吞吞地走著。他們真是太疲倦了,心裏一心想的,隻是睡覺的事。若遇到有人站在那兒和他們打招呼,寒喧幾句,他們隻好強撐著睜開眼睛。他們這才睡醒,連自己這會兒站在哪裏都還沒弄清楚。坐在餐桌上吃東西時,也是在半醒半睡中吃下去的。白天不得不到農田去工作,或是要有其他非完成不可的工作時,他們做起來就像是在經曆一場噩夢似的。

到了夏天,農場的工作都停了下來,大家都出去曬太陽。不管是什麼地方,陽光強不強,總之,大家倒下來就睡。農場的主人把頭靠著牆壁,舒展著四肢,一個兒子睡在放磨刀石的角落,另一個兒子躺在馬車裏。第三個兒子,全身躺成十字形,正在倉庫的門檻上睡覺,好像連再走幾步,連進去睡覺的力氣都沒有似的。男人們是如此睡著;妻子和女兒睡在屋裏,眼睛上停著成群的蒼蠅。

農場人們穿的衣服,到了夏天,有一邊都褪了色,就是因為在睡覺時,這一側總是向陽的。在身體上,他們看來也和別人有些不同,因為他們實在是睡得太多了。農場主人的耳後,長了好大一個腫瘤,這個瘤就在睡覺的時候生的。他的妻子,在臉的一邊也腫得很厲害,這就是因為他們在睡覺時,脂肪就沉積在身體裏最舒服的位置上。孩子們,竟在耳際和頭額,也長出了頭發來,這可是異相。而旁人卻說,這是發財相。這也是因為覺睡多了,頭發像田中沒人管的雜草,隨處亂長。這些農場主人的兒子們,個子長得高大健壯。可是單單就把馬車駕在馬上這一動作來說,他們就得做上一小時。他們壓根兒就想不起來,該怎麼把馬車駕在馬上,結果隻好把馬解開,拋下工作,重新去睡覺。打雷下雨的時候,他們把鐵鍬插在地上,下頦放在鐵鍬的柄上就睡覺了。農田附近,到處都有可以睡覺的地方,隻要睡意一來,就可以到最近的地方去睡。

這些住在農場的人,本身無論從哪方麵說都很落伍,看來懨懨無生氣。他們的農場和農具,樣樣都顯得殘破不堪,動物也是無精打采。建築物陳舊得像是史前時代的遺物,粗土塗成的牆壁,屋頂低得幾乎要觸到地麵。他們的犁,尚是木頭製的,還有一些在別的地方早已不使用的舊農具。不過,他們倒把短柄的半圓形鐮刀,改成了長柄的鐮刀。對他們這種天性疏懶的人來說,使用短鐮刀,實不若長柄鐮刀來得省力。他們若要使用新農具,做什麼都會顯得很笨拙,因此也就厭棄不用了。農場裏養的動物,也是又老又瘦,也長不出什麼毛,牛也擠不出奶,流出的僅是水。劣種的馬,長得又瘦又小。可是農場的人,也不認為有什麼不對,仍對現狀十分滿意,他們認為,這是一種很好的生活方式,他們都不是難以取悅的人。主婦用一個很大的鍋子,煮著灰色的黑麥粥,這就是他們一成不變的食物。數百年前,他們一貧如洗的祖先,過著奴隸般的生活時,就是吃著這樣的食物;到了現在,他們仍然沿襲了這種吃的習慣。山崗農場做的黑麥粥,又稠又硬。母親隻要往牆上一扔,馬上就會黏在牆上,傳說有時家人就吃黏在牆上的粥。如果有人看到他們祖先吃得竟是這樣的黑麥粥,一定不能了解,為什麼農場的人們又這麼愛睡覺?為什麼對明天沒有強烈的希望呢?

後來,晨場主人的大兒子,服役期間成了國王的侍衛。結果在他身上又發生了什麼事呢?如果要從頭說到尾的話,那可真說不完。在軍中檢查,叫他脫下衣服,他就哭了出來。打從他入伍的第一天起,就為這無法解脫的悲傷消沉,他就這麼打不起勁,無精打采,一直到退伍那天為止。他退伍的理由,就是得了不治的精神恍惚症,還有淚腺也出了毛病。其他的孩子,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就得服役,想來就不住發抖打顫。農場的孩子們,因此總成為別人的笑柄。去年卡比那群年輕人落到湖中,差一點兒凍死。農場主人的兒子,發揮了空前絕後的忍耐力,盡管全身凍得發抖,他們還是堅持到底,守在湖畔。因此這些年輕人,更覺得這份羞辱,是非報不可的了。

當卡比這群年輕人來到湖的對岸時,山崗農場上的燈火依然亮著。現在開始行動,似還嫌早。他們正巧經過一棟孤立的房子前麵,住在這房子裏的,是一個叫做瑪蓮的老寡婦。為了排遣時間,他們就奏樂給這老寡婦聽,老寡婦非常歡喜,想不到這群年輕人仍記得她。她因而到外邊向他們致謝,並道聲恭賀新喜。“進來坐坐如何?我這房子雖然狹小,但在裏麵坐坐倒是頂暖和的!”房內的書桌上,正攤著一本書,書上還擱著一副眼鏡。

“啊!真不湊巧,沒什麼東西好請你們這群可愛的小兄弟!”一幹人進了屋後,她突然放聲說:“真是蓬蓽生輝。像我這麼一個孤老婆子住的地方,如今也會有人造訪,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不客氣!”有個帶頭的年輕人說道。“我們帶了瓶烈酒來。老婆婆,您這兒可有麵團嗎……”

“麵團?難道你們要把麵團當做下酒的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