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亞納斯踱到他那小小的工作房門口,瞥了裏麵一眼,火爐冷冷地在那兒。他仍套著皮兜,可是兩頰瘦削,意態消沉。那是張憂愁的臉,並露出悲傷的眼神。有時,亞納斯一個人駝著背,靜靜地撫弄著那些廢物。在他工作房的屋簷下,可以掛工具的地方都掛滿了。包括帶柄的老舊刷子,上麵還沾著石灰,還有一把用得很久的剪羊毛剪刀,陳年的牛樁等等,都已經掛了好幾年了。
全家人就靠一塊小農地過活,生活自然拮據,亞納斯也變得更加憂愁,他現在已無法工作了。家中惟一的男孩拉斯,才十七歲,就學著和母親一塊兒工作。
鐵匠亞納斯正在漫步時,正巧碰上了矮子史吉妮。她那張酒精中毒,病殃殃的小臉,朝他看了看。幾天後,矮子史吉妮又再度從他身邊走過。幾年後,再度重逢時,她仍是老樣子,好像時間完全沒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她每個月都對人們說,今天是她的生日,因此想索兩個銅板,慶祝生日,好去買半公升的酒喝。她倒不是存心詐騙,她是真相信已經過了一年。
還有一個流浪的彼得,也是值得一提的。他的個子極高,頭腦可是有些魯鈍。有一天,他突然出現在鄉村的街上,後麵跟著一群孩子。他醉得厲害,興致倒挺好。他經常穿著泥水匠的衣服,曲著膝蓋走著路,說起他的身高,已經超過了二公尺。
這個遲鈍的彼得,他是從不知今天是幾年幾日,他完全是一個愚昧無知的人。他有一陣子沒有露麵,大家也就完全忘了有這麼一個人。他經常行走過那些鮮為人知的村落,修理破損的豬舍。可是有一天,他卻像個帝王般,把煙鬥像笏那樣高高地舉在空中,一路走著,一路像貘一樣用鼻音叫著,要求別人得把修理豬舍的工作由他一人包了。一會兒,又把剛才氣勢洶洶的要求忘得幹幹淨淨,隱在白胡子裏的嘴,泛起了溫柔的微笑。
“過來,你們這些愉快的人們!”他用鼻音叫道,伸了伸背,邁著大步,一邊很有彈力地走著,一邊用鼻音唱道:
“啊!我的心,這顆年輕的心,是多麼熱切地在追求啊!
啊!悲傷。悲傷!
帶來的竟是如許的悲傷!”
“哈!哈!哈!”他快樂地縱聲大笑,就搖晃著身子遠去了。
在落著細雨或有著漾漾霧氣冰寒的早晨,他就睡在路邊的水潭旁。人們常看到遲鈍的彼得,就是這樣打發掉一晚。從那以後,他又消失了,也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某一天的黃昏,他又像凱旋將軍般地把煙鬥高高舉起,口袋裏還放著一瓶火酒,一路走了來。地球旋轉,而他卻什麼也沒改變。世間的變遷似乎都與他無關,他是活在時間之外的。
夏天過了,冬天還沒到。特別值得一提的,就是在這段時間內,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到了第二年,鐵匠亞納斯仍躺在他的大床上。嘉思汀倒和他一樣穩靜,在他身邊做這做那。
透過小玻璃窗,可以看到一部分的田地和屋舍的一角,這就是他日常所見的了。到了春天,雪融了,雪慢慢在融化,那可得花上好好多是的時間。不過,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轉眼一晃,又是秋天,田裏的農作物都收割了。
屋子的一角,坐落了一個很大的立鍾。從裏麵的機器到外殼,都是亞納斯親手做的。他做的就像在店中能買到的鍾一樣精致。在鍾麵上,他繪上了盛開得非常豔麗的玫瑰花,還有玫瑰的莖。鍾擺左右擺動,走得很準……鐵匠亞納斯就這樣躺在床上,熬過了很多無眠的夜晚,豎著耳朵聽著一聲聲鍾擺有節奏的聲音。可是卻不能中止繼續不斷流逝的時間。
雖然請過醫生來看,可是手上已生了結節,連體內都有。嘉思汀還是第一次聽到有這種病,對她來說,這種聽來神秘的醫學名詞,聽了直叫她害怕心驚。
鐵匠亞納斯把病黃的臉斜靠在枕上,不時用還沒有染病的兩根手指,拉著從床上垂下繩端用紅藍兩種絲線編的纓絡,他從小就習慣這個動作。
有一天,他看到遲鈍的彼得像勝利者般,得意洋洋地把煙鬥高高拋起,從田那端大搖大擺地走著。
“那人竟還活著!”鐵匠亞納斯驚異地喃喃自語。
“親愛的,他還活著哩!他還活得好好的!”
嘉思汀像往常一樣編著襪子。把毛線球放在亞納斯年輕時編的草籃裏。毛線球跟著嘉思汀的手不停地編織而打轉,愈變愈小。毛線經過嘉思汀熟練編織的手,很快地就被織成一片。現在的嘉思汀,非得戴著眼鏡不可。在黑暗的廚房成年累月地工作,石楠做的木炭,冒著黃色的油煙,像鹽一般刺激著眼睛,終使眼睛受到了傷害。何況,她每天都以淚洗麵。這個小房間,一直都沒有打開過,裏麵充滿了臭味。
幾年來,貓就把火爐下麵當做自己的窩了,後來生了一隻小貓,這隻小貓也秉承了母親的哲學,也把那兒當做自己的窩。
一天,鐵匠亞納斯就像平常一樣,消瘦的臉貼著枕頭睡著。人們為他換上了亞麻的白襯衣,用梳子梳理好他的頭發。
他被葬在山上的墓地。
小學老師拿著一張紙,這是一種彩色的印刷品,上麵寫著追憶的文句,姓名和日期欄是空白的,他填上亞納斯的名字,嵌入玻璃鏡框,掛在嘉思汀的家裏。裏麵畫著兩礅裝飾繁縟的希臘柱石,中間寫著這樣的詩句:
母親問父親道:
我那可愛的孩子,今在何處?
他對母親悲觀道,兒在的,在我主的天國。
就這麼回答吧!
身為父母的人。
如果要流淚的話。
請為了以前那美麗光耀的日子。
拭去你的淚水吧!
在我的墓石上,拭去你的淚水吧!
每年,都有一個年紀很大的流動商人,從紐倫堡來,帶著許多新穎的日用品,到小學老師住的地方去。他總是在蟾蜍鳴叫的時候來,這時,正是要播黑麥種的時節。從克利斯欽安八世(公元1838—1848在位)以來,從未間斷過一次。
在嘉思汀的家裏,這幾年倒還相安無事。但這個家卻顯得更沉寂了。每回嘉思汀為了準備自己和拉斯的飯菜在爐灶旁忙碌時,她的淚水就會流出來。強烈的煙激刺著她的眼睛。
到了春天,雪莉妮就從她工作的地方回來。她已經二十五歲了,是個高個子溫柔的女孩。她在工作的地方,雖然很受人喜愛,但她卻再也做不下去了。她兩頰愈來愈瘦,不斷在咳嗽,她的眼睛反顯得比平常更亮。
盡管嘉思汀年紀已經大了,可是幹起活來,還是手麻腳利。她讓雪莉妮睡在她父親睡過的床上,床上的稻草,還有她父親睡過的痕跡。
麵色蒼白,身材修長的雪莉妮,在那兒躺了一年,就過世了。
當雪莉妮躺在床上時,她總望著尼爾斯·耶布森的農家一角。當母親進入廚房飲泣時,她也潸潸淚下,日漸枯萎了下去。她常在想,如此花樣年華,青春正好,卻沒有一個愛她的男友。雪莉妮的頭發中分,沿著雪白的處女前額披散下去。靠在黑暗牆壁旁床上的她,看起來就像畫中的人兒似的。這話是一個住在教會中的女人說的。她時常來探訪,但她說的話,反令嘉思汀更加傷心。
雪莉妮是個文靜的女孩,很多人都十分喜歡她。如果大家央求她二十分鍾,她最後就會開口為他們唱一首動聽的小曲,像這樣的女孩竟然快活不成了。等訪客一走,雪莉妮忍不住悲從中來,一陣衝動,慟哭不已。
矮子史吉妮有一回也來探訪雪莉妮。她為了讓她開心,在小籃子裏裝了桃子送給她。史吉妮想讓她聞聞那股曠野的香味。那是岩高蘭那股新鮮的、苦味的和混著石楠酸味的特有氣息。雪莉妮浮起一抹衰弱的微笑,她吃了兩三個桃子,感到味道十分特別。在孩提時代,她就常摘著桃子樹結的果子吃,吃過的人才能感覺出那股特別的味道。有時,有一種扁平的綠蟲,混在桃子和桃葉間,很難辨認得出。一旦吃下去了,馬上就要吐出來。可是雪莉妮感到那股味道,卻一口吞了下去,然後朝著牆壁睡著。她的身子蜷成一團,不斷抽搐著。
矮子史吉妮還在漫無邊際地說著話。打從雪莉妮出生起,她就認識她了,這倒是真的。到雪莉妮九歲或十歲的時候,和同伴們在曠野玩耍,經常也會遇到矮子史吉妮。她正在那兒采果子,打算拿到別處兜售。她那時的形象就和現在一樣一點兒也沒變。
就是那天,雪莉妮一直朝著牆壁睡著不動。房間裏的光線昏暗,她還穿著白天穿著那件白衣,露著背部,躺在床側。
她好不容易捱過一個冬天,可是到了春天,她就被埋在父親墓地的隔壁。又有一張嶄新的追憶的紙張,懸掛在家中的牆壁上。
嘉思汀年紀盡管愈來愈大,可是身體仍很硬朗。拉斯因工作外出,嘉思汀就一人從事農耕。次女卡蓮也外出謀生。嘉思汀年紀一大,說起話來也有些愚癡了,不過,還不致於是個老廢物。村裏有什麼事,都來找她商議。逢人生產或是聖誕節前要殺豬做菜,她都歡歡喜喜前去幫忙。這個鐵匠的妻子嘉思汀,在忙著煮豬肚豬腸的熱氣中,還有一大堆的肥豬肉擺在麵前時,她就把什麼事都忘到九霄雲外了。不假思索地脫口就說些下流低俗的話。盡管她的背都駝了,腳下還趿著高跟拖鞋。
雖然矮子史吉妮過了連她自己都數不清的生日,可是卻一點兒也沒老。可是,嘉思汀卻又受到了新的打擊。她的第二個女兒卡蓮,嫁給車行的老板,過著富裕的生活。可是在生第一胎時,就難產死了。嘉思汀在女兒臨終前趕了去,為她合上眼睛。
現在隻剩下她和拉斯了。拉斯現在已經是個二十七歲強壯的年輕人,就像他父親一樣溫和。
拉斯耕種著那塊小小的土地,還有很多剩餘的時間,他就外出打工,倒也有不少收入。由於他親切快活的個性,所以無論到哪兒工作,都能廣結善緣。
春天時,他受人之請前去挖泥炭。他一次能挖的泥炭之多,到現在還沒有人能破他的紀錄。他一次能推動三四輛泥炭車,壓根兒就不當一回事,這也因他天生就是個豪邁的人。
惟一讓嘉思汀操心的,就是拉斯談戀愛的態度總是形同遊戲。他到處到農家幫散工,結果和一個農家的縫衣女時有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