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三十三年(1 / 3)

或許,曾發生這樣的事情。音樂戛然而止,小提琴急速的聲音也消失了……這時,有一個人的額頭正揮著汗,一直怔怔地站著地板的中央。眾人都快活地在舞著,蒙蒙的塵埃籠罩著全場,窗子打開著,幽靈悄悄地進來了。大家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踉蹌地朝牆壁往後退。眾人嚇得心髒怦怦地跳個不停,隻有一個跳得狂喜而失去神智的人,呆呆地站在那兒,動也不動。他想把幽靈們死亡的麵目剝下來,因此舉起手說:“請演奏吧,樂師先生,再繼續拉小提琴好嗎?我什麼都不想去記得,隻想一心一意和我的未婚妻瘋狂地跳舞!”

在某一戶農家裏,有個老婦人在那兒住了二十幾年,在這段時間內,她什麼都沒改變,就像是農家的一件家具。人們對她十分尊敬,都稱她為“您!”可是她的頭腦似乎有些不對勁了,像她這樣的人,農夫們解釋說:“她是看得太多了!”人們就是這樣說著嘉思汀老婆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發生在一個沒有月亮的秋天晚上。那個黑暗的晚上,像是進入了一個完全沒有文明的黑,大地為無邊的黑幕所籠罩在遙遠的地方,有幾盞孤立的燈紅光影,映著獸脂蠟燭的燈光,三支蠟燭並排著,穩定地亮著光。有一個人從黑暗中走來,以這三支蠟光為目標,他手上提著馬廄用的角燈,本身就像風中吹動的火花,行過田間的小路。

角燈照亮了他前方數公尺處,在光圈下,可以看到行走中的兩隻腳,他的身影,被斜斜地投向後方。這人的其他部分,都淹沒在黑色的夜幕中。如果稍稍改變了角燈的方向,三道像圓錐形的光線,也就跟著改變了方向,把小路長草的那端也照亮了,頓時完全從黑暗中顯露了出來。一時,燈光又照在耘過的田間,和鄰境接界處,有一個耙仰著放著,耙上還沾著白色的麥穗。那人沿著田埂朝上坡的方向走去,小小的光影,也搖曳地朝前進。

越過山的頂峰,一直領路的三個星星也消失了。小路是曲折回繞的。角燈的光,照在像泥漿一樣暗紅的水肥池上,照在庭院籬笆隆起的土堆上,照在另一棟花崗岩牆壁上,光影在牆壁上晃動著。這個在黑暗夜晚行走的人,繞過那個角落,玻璃窗裏有光線瀉出來,好像穿過厚厚的黑色牆壁,甚至可以看到在遠處起伏的田地。

“嘿!噠噠噠!”屋子裏流瀉著小提琴的樂音,還有長靴踏著地麵的聲音。那人沿著石鋪的路走去,還沒走到門口,門就打開了,好些入熱情地叫喚著,把他迎了進去。

“這就是我們打鐵的朋友,請進!請進!”

在特伊雅的家裏,人們正在喝酒喧鬧。這一切都是年輕人自己準備的,特伊雅隻是提供場地。秋收之後,工作都做完了,漫漫長夜,眾人都在跳舞狂歡,如此已過了好幾個晚上。女孩子中,有好幾個都是穿著時下最流行的印度印花布。

這時從貧民院來了一個矮子史吉妮,手上正提著一個大籃子,籃子裏裝著無籽葡萄的蛋糕,正站在門口。她放下籃子,走了進去,拿起酒瓶,灌進四分之一瓶的火酒。雖然她張著眼睛在看,其實她什麼也看不清,她已經喝醉了。

年輕人集資買咖啡,特伊雅的女兒嘉思汀把咖啡分給大家。人們一麵休息,一麵品嚐著咖啡的香味。

嘉思汀的歌唱得很好聽,年輕人都央求她高歌一曲,她卻不肯,可是眾人卻不依她,一再央她唱,她一時也下不了決心,在椅子上忸怩著。

“唱嘛!可愛的嘉思汀!”鐵匠亞納斯溫柔地對她說。年輕的女孩子都挨過來,偷偷地朝他倆擠擠眼睛,並壓低了聲音哧哧地笑著。

嘉思汀垂著眼。

屋子裏一下子靜得鴉雀無聲。就在這充滿了期待休息時間裏,麵包以及西點被吃了不少。

過了一陣子,嘉思汀才抬起眼睛,朝亞納斯望了一眼,交叉著雙手。

她直視著前方,幽幽地唱著:

就像雙雙並排的

夜空星子。

你和我手牽手

行在路上

雖然如此雖然如此

你仍背叛了我使我對你感到悲傷

回想我倆

在海邊的日子

你的句句誓言

雖然如此雖然如此

你卻玩弄了我一走了之

當我憶及你隻有滿懷的悲傷

像隻徘徊的羊悲傷的我

像田中一隻徘徊的羊

天地遼闊父母何在

誰會用溫柔的言語撫慰我的心呢?

一曲既畢,誰也沒開口,就任沉默繼續下去。壁上燭台的火焰在搖曳著,整個沒有裝飾的房間裏,充滿了淡淡的跳躍火光。矮子史吉妮把手放在圍裙的口袋裏,醉後的她淌下了幾滴淚珠。

嘉思汀又唱了一曲,然後賣化妝品的亞可布奏了一曲快速的華爾茲。

亞納斯一直和嘉思汀共舞著,到了下一曲還沒開始的時候,其他的年輕人就這一點打趣著他倆。亞納斯隻是好脾氣地笑著。當他抬起眼時,他的眼神就和在房間那端嘉思汀溫柔的眼神四目相接。

誰都知道,這兩個人是訂了婚的。特伊雅雖然是個能自給自足的農家,可是孩子太多,他不得不過著節儉的生活。鐵匠亞納斯既不喝酒,又是個隨和的人,他的工作,也很為人稱道。他已經有了十全的準備,要和美麗的嘉思汀結婚,他已經不能忍受好幾天不見著她的麵了。

舞繼續跳下去。很多人也希望能一舞定情,然後訂下婚約,因此眾人的臉上都閃耀著歡樂的神采。有個賣小羊的馬奇斯,跑到外頭去跳。他一個人笨拙地舞著,不斷地練習著打圓圈,每次轉了一圈,在結束時,就用釘了鐵片的鞋根兒後踏一下。幾個年老的人,就坐在椅子上看著。

將近午夜十二點時,眾人臉上都熱得一片酡紅,雖然跳得汗流浹背,可是大家愈跳愈起勁。

嘉思汀朝地上潑水。濕漉漉滿是塵埃的地麵上仿佛可以聞到發黴和貓的臭味。

“啊!可真熱!’,馬奇斯說著打開了窗戶。

“請你奏一曲《紅焰》好嗎?”他這時以沙啞的聲音,對拉小提琴的人嘁道。這是一種圍成圓圈跳的舞,大家一塊兒跳,接著,他們又跳著“方陣舞”,旋律變得更快,跳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一對對翩翩回轉,眼波流盼——手時而相握,時而相離,像滿天漫舞的帆影……

這時那個賣化妝品的亞可布突然停止了演奏,當眾人回首望著他時,隻見他把下頦靠著小提琴,雙眼瞪著窗外……

眾人的喉嚨像被恐怖抓住了,突然大家一哄而散,全離開了舞池。隻留下馬奇斯一人,仍站在原地,全身都僵硬了。

一片死寂。

“救命啊!”矮子史吉妮突然叫道,屋子四處都回響著她顫抖的尖叫聲。

年輕的女孩子們都退縮在角落裏,鐵匠亞納斯這時走到窗邊,一一把窗子關好。他鎮定地從窗子裏探出頭來,眺望著這夜色四合的黑夜。他把最後的窗閂閂好之後,就把背對著窗子。

“什麼事都沒有!”他說道,“現在請繼續再演奏吧!賣化妝品的亞可布,你究竟在怕什麼啊?嘉思汀,你過來!”亞納斯展開雙臂,把嘉思汀摟在懷裏。亞可布用長靴的鞋尖,一麵打著拍子,又再度開始演奏。

大家有些羞慚地互望了一會兒,又放心地跳起舞來,跳得比以前更愉悅更輕快,也更開懷地笑了起來。

他們一直跳,跳到東方漸白,然後才三三兩兩地散了,一個個踏著小徑回去,年輕的女孩也要趕回去擠牛奶了。

第二年的春天,亞納斯蓋了新房和工作房,到了六月,他就和嘉思汀結婚了。

這是個宜人的日子,一片青蔥的夏日大地,碧空如洗,萬裏無雲。新婚的馬車行在陽光照耀的鄉間大道上,噠噠地往上爬。馬兒們步伐輕快,所過之處,塵埃揚到道路邊緣的水溝邊。賣化妝品的亞可夫,坐在最前麵一輛馬車裏和馬車夫並排坐著。他微張著嘴,吹著單簧管,手指不斷地在樂器的洞上移動著。他演奏的結婚進行曲,是自古以來,宴會和熱鬧日子的序曲。

在這貧窮的鄉間,音樂是難得聽到的。燦爛的陽光,照在遠處的田間,那兒農家的人們,為了想聽這難得的音樂,都走出來到柵欄邊。長長的車隊,哢噠哢噠地行在山崗上,越過幾個小山頭,最後停在一處用石灰塗得雪白的教堂前。新娘的白色披紗被風吹揚起來,好奇的孩子們,爬上了圍繞墓地石砌的圍牆上。

回程,馬車又列著隊,在路上哢噠哢噠地往前走。太陽照著亞可夫黑白相間的粗毛衣,染上了一層金光。他靠在座位上,繼續吹單簧管。這支喜慶的隊伍,來到這樸素的鄉間,帶來了一陣歡愉。

站在路旁水溝邊的矮子史吉妮,她那微紅的小眼睛亮著光,一直看到最後一輛馬車駛了過去。這時她把藏在裙子後麵的舊拖鞋,朝馬車擲了過去,給他倆最誠摯的祝福。

婚後的幾年,亞納斯和嘉思汀為了生活,胼手胝足地工作。蓋房子的錢都是借來的,目前都還沒開始還錢。

從早到晚,都聽得到亞納斯在他的工作房裏敲敲打打。有時敲打釘木靴的鐵釘,有時做鍾表的殼。此外,他還需到自己的小農地去耕作。

農夫們常委托他修農具,也和他聊天。亞納斯很樂意為他們修理農具,及至他們走遠了,他還一直目送著他們的背影。

後來他們生了三個孩子,兩女一男。當孩子還小的時候,嘉思汀無法幫忙他的丈夫工作。十年後,借款都還清了。就買,幾隻羊,一頭母牛,也有身份了。他又高又瘦,沉默寡言。

不久,他們就可以過著安適的生活了。嘉思汀也豐腴了些,皮膚白皙,臉上染著玫瑰色,看起來還像一個天真的姑娘。他們的孩子都受了洗,年紀大的兩個孩子都已經外出工作。

當大女兒雪莉妮快二十歲的時候。一天,亞納斯正在堆積石楠,不幸被蝮蛇咬傷。從此,他大拇指的傷勢,就一直無法痊愈,連其他的手指也潰爛了。此後數年,他的手指一直用破布包紮著,再戴著一個橡皮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