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人往往有這樣的時候,心裏老被一個意念左右,下意識地走進死胡同,不能自拔。在醫學上,叫精神強迫綜合症,是種輕微的精神障礙。比如明明鎖了門,卻老懷疑沒有鎖,十裏八裏地趕回去看一眼才放心。比如嘴裏經常下意識哼一句歌詞,這句詞老往外冒,而且冒得毫無來由,讓人惱火得不行。其實就是精神緊張,一種神經質的表現,或多或少誰都有點兒,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餐食人間煙火,各類壓力和煩惱就會無聲地浸入人的心田,不為人的意誌所左右。

現在馮明嘴裏哼的是“文革”流行歌曲《洗衣歌》,一群藏族姑娘在河邊邊跳邊唱,歌頌親人解放軍,詞大部分忘了,翻來覆去也就這麼兩句:

感謝你們砸爛了鐵鎖鏈,人民翻身當家做主人。

“砸爛了鐵鎖鏈”,從起床就哼哼,整整一個早晨,一直浸泡在“砸爛”之中。馮明性情冷峻,在文藝上沒有什麼特長,唱歌跑調,有時唱得跑不回來,別人笑疼了肚子自己還渾然不覺。所以,馮明從來不唱卡拉OK,那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顯示自己的短處,是得不償失之舉!林嵐倒是有副好嗓子,歌唱得好,小戲編得更好,什麼故事到她手裏,捏咕捏咕馬上就能上台演出……林嵐那個宣傳隊在青木川演過不少自編的小歌劇《青女擁軍》《一架犁》《劉小豬翻身》《雇農歎十二月》等等。那時候的青木川,因有了宣傳隊和青木川中學的學生劇團,日日有歌唱,月月有戲演,宣傳工作是地區的先進。

“砸爛鐵鎖鏈”唱了幾十遍,還是不能止住。

昨天他住在青女家,睡得很不踏實,馮小羽們吃酒回來,他還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上了七八次廁所,每回都覺得尿不幹淨,躺下沒一會兒,又憋得慌。後半夜,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聽著房簷滴水聲,更覺得膀胱脹滿,折騰到雞叫頭遍,才迷迷糊糊睡去,一覺醒來,東方日已紅。青女家寬大的席夢思床和安靜的環境在青木川是首屈一指的。三層小樓,高大的落地窗,寬展的陽台,建築頗具現代意識,二十四小時的熱水是因為主人燒了個小鍋爐,青女的女兒女婿是鎮醫院的大夫,在講究衛生方麵永遠是超前的。為馮明的到來,鎮領導們開了個會議,決定將他們安置在青女家住,他們這行人,有首長,有學者、作家,在招待方麵不能馬虎。主要接待工作由張保國負責,從鎮財政有限的資金裏撥出首長們在青木川的所用,原則一定要首長在青木川吃好、住好、轉好,不能留下遺憾。馮明在青女家的一切開銷,包括洗澡都是鎮上給撥了錢的,現在沒有白吃白喝在誰家一住幾天的道理,這些是屬於鎮政府和青女家的交易。馮明本人並不知曉,馮明隻是沉浸在革命友誼當中。

昨天晚上,青女特意為馮明燒了一池子熱水,馮教導有愛洗澡的習慣,這點不用幹部們交代,她早就知道。那時候教導員住在文昌宮,日日要在她家屋後的滴水泉洗澡,一邊洗還要一邊跑著調地唱:

三頭黃牛,一呀麼一匹馬,

不由得我趕車的人兒笑呀麼笑哈哈。

往年,這個車呀,咱窮人哪配用,

今年咿呀嗨,

大軲轆車呀,軲轆軲轆轉哪,

大軲轆車呀,軲轆軲轆轉哪,

轉呀,轉呀,喔!駕!

轉回咱們的家——

這是新中國成立初期很著名的一支翻身歌曲,當年青木川的男女老少都會唱,是林嵐給大家教的。每逢開會,林嵐都要指揮大夥唱“三頭黃牛”,陝南人用當地土話唱“大軲轆車”,常常咬不清字,一唱到這兒就軲轆軲轆地轉亂了。那時候青木川的農民很不理解,怎的一下就能分三頭牛一匹馬,還有大軲轆車,地主得有多大的家當呀!在當地人眼裏,魏老爺就已經闊得沒了邊了,大夥分魏老爺的田地浮財,田是家家都分到了,手使東西也分到了,有用的沒用的,各家都堆了不少。魏老爺有錢,大院子裏金庫、煙庫、武器庫、瓷器庫、海鮮庫、糧食庫、綢緞庫……使用穿戴應有盡有,幾輩子用不完。魏老爺家一捆捆四大銀行的鈔票全發了黴,庫裏的海參、燕窩都長滿了綠毛……魏老爺那麼大的家當,解放軍一來,還不是嘩啦啦垮了!那個能給農民一下分三頭黃牛一匹馬的地主想必比魏老爺還有錢。

那時候馮明他們住在文昌宮。現在的文昌宮已經塌成了一片廢墟,滴水泉的水也幹了。青女想,滴水泉就是沒幹,七十多歲的人也不能站在涼水下頭硬衝了,馮明是大領導,大領導在城裏的生活應當和電視上的有錢人一樣,有小車,有地毯,有傭人,有永不沾泥的皮鞋,日子過得極度的豪華,極度的講究,極度的細致,極度的幹淨。聽張保國說高級首長們坐的便池可以用溫水清洗屁股,有熱風吹拂,香水噴灑,那不是拉屎,是在享受。首長們洗澡的浴盆又大又白,能裝下四五個人,盆子裏能製造出波浪,還有蒸籠一樣的洗澡房,人在裏麵蒸饃饃一樣地蒸。首長們睡的床也不是一般的雙人床,是特大號有記憶的軟床,那床還能像她孫女的搖籃一樣搖晃,還能放音樂。首長們也是人,沒人在他們旁邊“搖啊搖”地哄睡覺,就用機器哄……這些條件她當然沒有。昨天晚上馮明住進來的時候,她很是誠惶誠恐,她羞愧地告訴馮明,家裏沒有帶噴香的座便,也沒有可以記憶的床鋪,洗澡的池子是瓷磚砌就,隻安裝了水龍頭和下水孔,翻不起波浪。但是她保證首長使用的器皿絕對幹淨,僅洗澡的池子她就用“84消毒液”刷了四遍,讓首長放心使用。

馮明對青女說的“噴香”和“有記憶”根本就沒聽懂,畢竟是當年的老房東,他到了青女家有種到家了的隨意,從心裏感激張保國沒讓他住到單調清冷的招待所去。

洗澡池子是可以放心地泡了,可是廁所還是不能舒心。青女家的廁所是那種很普通的抽水馬桶,桶沿的塑料墊質量低劣,一坐上去,嘎巴嘎巴地響,拉屎有水往屁股上濺,還有味道往上反……以往下鄉,馮明一般不在鄉鎮留宿,不怕別的,是怕基層的廁所,屁股蹲在肮髒的茅坑上,下麵大尾巴蛆爬著,上麵綠頭蒼蠅叮著,再遇上大便幹燥,簡直是受罪。隨著生活習慣的改變,他早已不適應了蹲坑的方式,不是蹲不住,是壓根就蹲不下去。他家的抽水馬桶的確如張保國猜測的,溫水衝洗加熱吹風,坐墊也是自動加溫,永遠保持著35攝氏度,他對便座的挑剔幾乎到了苛刻程度,一個小小便座直接影響到了他的排泄。在外頭出差,衛生間不對勁他能一周不拉屎。秘書跟著他,別的藥可以不帶,治療便秘的藥是必需的,每到一地,秘書的第一任務是檢驗住地的廁所,廁所不達標,下一步的工作便會受到影響。馮明出差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衝進廁所,也不知怎的,小車一停到樓底下,他的大腸就開始蠕動了,條件反射比巴甫洛夫的狗實驗還準確。馮小羽說父親的屁股認坑……

這都是後來添的毛病。

到青木川的第一天早晨,馮明拉開窗簾,陽光從窗戶灑進來,照得屋裏亮堂堂的,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於是他就開始了“砸爛鐵鎖鏈……”

在“鐵鎖鏈的砸爛”中,他看到了窗外橫在河水上的風雨橋。那橋經過一夜雨水的衝刷現在還濕漉漉的,一年又一年,那些柏木板子變得精光溜滑,有人在上頭鋪了稻草。山水下來了,橋下河水高漲,流得急而猛,發出嚇人的巨響,受到石頭阻隔,激起的團團白浪花,好像翻滾奔騰的小野獸,往前直撲。他看那橋,好像比記憶中的小了許多,也殘舊了許多,橋上的廊也顯得過於低矮,是那座老橋嗎?應該是的,青木川除此以外再沒有其他廊橋。他想,閑暇了應該給這座橋題寫塊匾,還是叫“解放橋”,名字是不能更改的,字當然由他來寫。這些年他的書法已經很有些名氣了,不少樓堂館所的匾額都是他的手筆,來求字的大有人在,他也很願意應酬這樣的事,官嘛,當過就當過了,將來誰也不會記得你,字可是留下了,書法家的名聲遠比某某長要響亮長久。馮明還記得他剛來青木川時,橋上有魏富堂寫的。“風雨橋”三個大字,後來他讓人鏟掉,讓中學的黃金義老師寫了“解放橋”換上去。黃金義寫“解放橋”時有些猶豫,說他在黑板上寫字,都是哄孩子的,論書法還是得許忠德,許是從小練過字的,有童子功,橋上隴川陝三省的人來來往往,寫上的字需經得住人看,不能讓人笑話。馮明當時很嚴厲地批評了黃金義,說虧他還是個黨員,怎說這樣的話,土匪惡霸都敢往橋上寫字,勞苦大眾為什麼就不敢寫?人民翻身解放求的是實質,不是形式,字體好不好是次要的,關鍵是由誰來寫,許忠德雖然對魏富堂投誠起了些好作用,但自己的問題還沒有交代清楚,怎能讓他來題寫“解放橋”?從根上論許忠德是魏富堂的人,他解放了,勞苦大眾的命不是白革了!黃金義在馮明的鞭策下,提起筆寫了“解放橋”,字的確寫得很臭,三個字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往上斜,刻在橋上,給人一種橋基一頭下沉的錯覺。

馮明隔著窗戶看不見橋上的字,卻看見橋上有人在占地擺攤,有人趕著牛羊往橋下河灘裏走,一算今天是農曆初七,青木川趕場的日子,老規矩竟然還沒有變。一四七是集,逢集時候,四裏八鄉的百姓都背著山貨土產,從四川的青川、甘肅的郭家壩趕來。日中為市,集有大小,小市開在鎮街道路兩側,叫“市場”,賣衣物吃食,甜香細軟;大市開在橋下河灘人稀之處,叫“荒場”,出售牲畜、木板、藥材。因為地域特殊,青木川的集場從來都是熱鬧紅火的,即便在戰亂時期,這裏也是熙熙攘攘的人,琳琳琅琅的貨,各樣商品在陽光下排開,襯托著周圍的綠水青山,構成一幅繁榮富足的《山林趕場圖》。舊時青木川地域經濟的活躍,遠遠超過百裏之外的寧羌縣城。

……

青女的小外孫女九菊上樓來,叫馮爺爺下去吃早點。九菊是陰曆九月九出生的,九月是菊花的季節,青女就給孩子叫了九菊,昨天一見馮明,就讓馮明給孩子取個正式響亮的名字,以便將來上學用。馮明想了半天說孩子還是叫九菊好,叫什麼都蓋不過這個。馮明跟著九菊下了樓,看見青女早把飯做好了,炒臘肉,燜幹豆角,米飯和筍湯。馮明說太豐盛了,他平時早晨喝杯牛奶,吃片麵包,煎個蛋就可以了。青女說青木川的早飯從來都是這樣,不是給他特做的,女兒女婿早已吃過,上班走了。馮明才想起,青木川的早飯確實是很正式的,早晨認認真真一頓飯,吃飽了,上山下田,各幹各的,下午的飯要到天黑,一天兩頓,吃得都很實在。青女說馮明如果要喝牛奶,她可以到北頭魏漱孝家買,魏漱孝養了兩頭黑白花大奶牛,常為奶賣不出去而發愁。馮明說算了,牛奶就米飯炒菜,不對味兒。馮明聽魏漱孝這個名字挺熟,青女告訴他說魏漱孝是魏老爺的遠房本家,是侄子輩的人,他爹魏富明讓魏老爺關過,馮明應該記得。馮明見青女將魏富堂仍舊稱作“魏老爺”,想糾正她的用詞又懶得費口舌,隻好重複了一遍:我不喝牛奶。

青女說,剛才您說早晨要喝牛奶吃麵包,怎的又變了,我到魏漱孝那兒去,讓他明天送奶來,不費什麼事。

馮明說入鄉隨俗,還是吃米飯。說城裏的牛奶是經過高溫消毒的,鄉下的奶擠下來就喝,裏頭難免有病毒。青女說,青木川的碎娃兒都喝魏漱孝的牛奶,也沒見哪個中了毒,城裏人講究消毒,可是城裏人照樣得病,病得還花哨,比如“非典”什麼的。

說著,一大碗和著酸菜的熱騰騰米飯就端上來了,酸香酸香的。馮明說太多了,這些飯夠他們一家人吃一天的。青女說,這還多,那時候你在我們家得吃三碗呢,現在怎變得這樣秀氣。

馮明說老了,血脂血糖都高,膽固醇也超了標。

青女說她都這歲數了,還什麼病沒有,雖說姑爺是大夫,可從來沒用過他。

馮明問馮小羽起來了沒有,青女說還在房間睡覺,說讓她睡去,不必叫她,家裏有微波爐,什麼時候起來,將飯菜一轉就行了,不像過去,還得點柴燒火,滿屋子冒大煙。又說那個姓鍾的很勤快,天還沒亮就跟張賓到太真坪去了,早飯也沒吃。馮明說現在的年輕人,晚上不睡,早晨不起,搞寫作的更是這樣,生活跟別人老反著。青女說林嵐就起得很早,晚上熬到半夜,寫戲,天一亮早早就起來,叫醒宣傳隊的人在屋後頭練功,彎腰踢腿,折騰得渾身冒汗。那些人,快快樂樂的,至今讓人很想他們,他們從青木川撤走以後,幾十年竟然沒有一個回來看看,隻把個林嵐留下了,扔在這兒不管不問。

馮明停了筷子。青女覺出說錯了話,心裏直後悔,她其實挺為難,除了林嵐,她還能跟馮明說什麼呢?

青女問馮明今天是怎麼安排的,馮明說上午想召集鎮上的老人兒開個座談會,下午各處轉轉。青女說座談會怕是開不起來,今天青木川逢集,大家都忙。馮明問怎的忙,青女說許忠德得照看他的小藥鋪,三老漢得支應他的雜貨店,魏漱孝得幫老太婆帶孫子,還要操心他的奶牛,鄭培然要上電腦班……青女一連說了好幾個人的名字,這些人馮明大部分沒有印象了。馮明想,再忙他們也是會來的,五十多年不見了,有多少話要說啊,豈能因“帶孫子”、“電腦班”耽擱了?他想象不來這些故舊五十年的變化,老態龍鍾了罷,還能認得出嗎?可是眼前的青女,馮明昨晚一見就認出她來了。他初來青木川時,她才十幾歲,五十多年過去,竟沒多大變化,還是那張圓圓的臉,圓圓的眼,一笑兩個不對稱的酒窩,兩顆虎牙……

(第2節)

馮小羽早醒了,樓下父親和青女的閑聊她句句聽到了,就是不想起來。喝多了酒,頭疼。

昨天晚上馮小羽失眠,多吃了一片安定,也沒管用。後來外頭下了雨,叮叮咚咚,將窗外的一叢竹敲打出無數樂章。“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加之那漸漸轟鳴起來的川溪,使她的心變得茫然無所依托。她想,孤燈夜雨,坐窮泉壑,在青木川聽這韻律,有這心境的城市女子她不是第一個,那個同樣能欣賞青木川夜雨的女子不知到何處去了,應該在這裏留下些許痕跡吧……蒙矓中聽到街上有人唱流行歌曲,《兩隻蝴蝶》,野調無腔,直門大嗓,歌詞很熟悉,調門卻是全變了。

親愛的,你慢慢飛,

小心前麵帶刺的玫瑰。

親愛的,你張張嘴,

風中花香會讓你沉醉。

……

膩膩歪歪,黏黏糊糊的詞,在青木川竟被唱成了土匪喊山的模樣,山裏人不敢小瞧,有Good night,也有《兩隻蝴蝶》,十分的豐富多彩。

昨晚飯桌上大家提到了解苗子,魏富堂的夫人,這位夫人讓馮小羽內心升騰起一種企盼,一種印證的衝動。她的直覺告訴她,這次到青木川不會沒有收獲。

尋找魏富堂夫人的原因是馮小羽注意到了她,通過六十年前的報紙,一個女人闖進了馮小羽的視野,讓她擱不下、推不開地牽掛,達到欲罷不能的程度。馮小羽的衝動和她的父親回來訪舊沒有關係,父親是父親,她是她,父女倆共同將目光投向青木川完全是一種巧合。

兩年前為了撰寫秦嶺地域生態環境的文章,她在查閱陝南曆史資料時發現了這樣一段文字:

……汽車翻過秦嶺大梁,在回龍驛遭遇土匪襲擊,司機、秘書當場斃命,督察本人趁亂鑽入樹叢,順坡而下,逃得性命。督察夫人程立雪及行李財物俱被敵酋擄去,下落不明。當地官方透露,此次肇事,係青木川慣匪魏富堂所為,魏富堂是川陝甘交界處地頭蛇,官方幾次清剿、收編,均不能奏效……

這是1945年1月6日《華報》末版左下角刊登的一則報道。報道說受害者程立雪,係陝南教育督察主任霍大成的夫人。霍夫人隨夫赴寧羌縣作教育考察,被土匪掠去。文中還談到魏富堂的妾是一個唱秦腔的戲子,慣使雙槍,人稱“朱美人”,說朱美人——

……跟著丈夫一起從事土匪活動,她的槍法和騎術使她獲得了《水滸傳》中母大蟲的稱號。1939年“美人大蟲”被官方抓獲,先在漢中關押,後在大河坎被斬首示眾。執行死刑途中,她吟唱民謠辱罵當局,漢中城圍觀者甚眾,喝彩不絕。

報紙說被擄去的程立雪原係北平女師大西語係畢業生,容貌出眾,才學超群,此番落入虎口,怕是凶多吉少。

陳腐黃舊的報紙在21世紀的陽光下,有種招架不住的驚愕和難堪,好像一個塵封的婦人,數十年後被拉到大庭廣眾之下,強光下的眩暈讓她難以自持,惶然不知所措。六十年前的氣息使馮小羽的心怦怦地跳,她當即把這則消息複印了,拿回家來問父親,問父親在青木川工作期間見沒見過程立雪這個女子。父親說他從沒聽人提起過這個名字,也沒見有哪個女子向他們控訴被魏富堂搶虜事情,報紙消息來源不一定可靠。馮小羽說魏富堂既然當過土匪,肯定搶過女人。父親說這個問題太複雜,魏富堂的罪狀很多,有關女人的也不少……青木川有過一個女知識分子,就是中學校長,但校長不可能是魏富堂的俘虜。馮小羽問父親見沒見過女校長,父親說沒見過,他們到青木川時那個校長已經走了。

馮小羽說,校長走了,您當時難道沒想著調查一下,這個人在那樣關鍵的時刻,究竟去了哪裏。

馮明說,那時候又要收編,又要剿匪,保衛勝利果實還忙不過來,學校的老師你走他來,都是外地人,哪裏顧得上。

馮小羽說,魏富堂瓜蔓所及,牽引甚多,誰都有可能是藤上的瓜,女校長的離開實在不太正常,您怎的就那麼沒有警惕性,那麼不負責任,輕而易舉地讓一個麵目不清的人“走”了?

馮明說,你這話怎讓人聽著那麼不順耳,為了國家,我們流血流汗,拋頭顱灑熱血,多麼的艱難,多麼的不容易,讓你一句“不負責任”就否定了。什麼叫“反動勢力”,什麼叫“地下十萬救國軍”,什麼叫“魏富堂反動民團”,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我心裏清楚極了,革命與反革命的界限在我們這一代永遠抹殺不了,不像你們現在,幹什麼都沒有名堂,把電影編得好人壞人都分不清,一個個人物都是灰頭灰腦的,八路跟漢奸坐在一條板凳上喝酒,警察和小偷在一間屋裏睡覺。

馮小羽說,那是八路在做策反工作,是警察在執行臥底任務……女校長在青木川是個很重要的人物,在某種情況下是她改變了青木川。

馮明說,一個人怎能改變青木川,能改變青木川的隻有共產黨。奪取政權,土地革命是翻天覆地的變革,是無產階級革命進程的必然……現在的作家是太沒良心了,對曆史想當然,胡解釋,荒誕離譜,越寫離群眾越遠,越寫越自我,變得和精神分裂很難劃分。

馮小羽說這叫化腐朽為神奇,世間人情,如風吹水,萬態皆有,皆成文章,作家捕捉的就是這微妙。

馮小羽為發現程立雪而激動,可悲的是,這個女人的下落再沒有後續,程立雪,如同一片雪花,被時光悄無聲息地化掉了,蒸發了,無蹤無影了,就連在那裏戰鬥過的父親也不知其下落了。1945年那篇有頭無尾的報道讓她不能盡興,也許是資料室所藏報紙不全,被遺漏了,也許是發生在陝南山區的區區小事,引不起人們的關注,總之,信息完全斷了。

程立雪,名字是取自“程門立雪”的典故,說的是宋朝楊時去洛陽拜見大賢程頤,程頤在睡覺,楊時就立在門外等候,天下了雪,待程頤醒來,見外麵雪深一尺,楊時已在深雪中站立多時,足見求教之虔誠。馮小羽想象有如此謙和名字的女子,必定有一種超然脫俗的清麗氣質,這樣的女子落入匪酋之手,悲劇的結局是注定的。一個不用講述,結果便已存在的故事讓她浮想聯翩,她料定這個程立雪即便以後有機會脫離虎口,對那個“大難來時各自飛”的丈夫也再難熱愛得起來。

敏銳的藝術感覺,愛刨根問底的性情注定了馮小羽不能釋懷這件事情。六十年前的人物,大多已不存在,但是青木川的名字是沒有改變的,曆史是沒有改變的,那裏應該有六十年前的印記,六十年前的話語,有著程立雪的信息和程立雪的知情者……

程立雪吸引著馮小羽,使她久久地想著。

搞清程立雪首先要搞清楚魏富堂是個怎麼樣的人,好在地區的敵偽檔案裏有關他的資料不少,馮小羽尋找起來並不費力。即便國民政府收集的魏富堂曆史資料,也多是貶謫,就是說國民黨、共產黨對他的評價都不佳。魏富堂我行我素,對誰都不認可,他的政治軸心是圍著自己轉,圍著青木川轉。

(第3節)

論初始,魏富堂不過是青木川一個不起眼的窮小子,家住在鎮西半坡上,種著兩畝山地,地斜得站不住腳,產些個沒有巴掌大的包穀穗,填不夠一家老小的肚子。兩個哥哥一個姐,一家六口擠在一間破草房裏,沒有院牆,敞亮得山有多大院有多大。沒有鄰居,空曠寂靜,狐狸也來,豺狗也來,花豹在屋後灌木裏溜達,山貓在牆洞裏鑽進鑽出。魏家的孩子們習慣跟山上的動物打交道,特別是那個老三,常常跟畜生一塊兒在坡上翻滾,追得野豬滿山跑,跟狗熊爭搶樹上的橡子,比鎮上其他孩子多了些機警與野性。

老三的爹在鎮上賣油,膽小怕事,又是個結巴,常受人欺負,關鍵時刻頂不上話,受了氣回來就在老婆跟前嗚嗚地哭,像是山魈在林子裏吼。孩子們對父親的哭泣早已司空見慣,不當回事了,父親一哭,大姐魏富英就會引領著兄弟們離開,到山上挖菌子,砍柴火,刨地瓜,有幹不完的活。孩子們都知道,父親哭夠了一定要整治他們的媽,這時的父親既不窩囊也不結巴了,父親紅著眼睛咬著牙,像隻惱怒了的狗熊,在任何場地都可以將母親按倒,不管孩子們在不在跟前,騎在母親的身子上,瘋了一樣地撕衣裳。瘦小枯幹的母親在父親的身底下初時還反抗,示意孩子們離開,漸漸地,反抗變做了配合,進入了另一番世界。老魏眼含著熱淚,抽泣著嗓子,狠狠地罵著,一邊罵一邊使足了勁地戳,他戳的是使他蒙受屈辱,給他氣受的人,把“他”戳死才解氣。挨戳的被他整得鬼哭狼嚎,哀哀告饒,那告饒中難免有歡樂的成分在其中。父親的悲哀,母親的歡樂,對魏家孩子們來說是天經地義,他們都是這天經地義,這苦與樂交接的產物。鎮上的人評論魏家的孩子說,他們的性情和一般人不一樣,根源就源於此。

民國五年五月,陝南下了一場反時令的大雪,報上登載,漢中街上積雪七寸,牡丹在雪中幹枯,槐花在雪中凋零,有人說社會上發生了竇娥冤的事情,是老天在示警。當局解釋說是秦嶺沒有阻擋住北邊來的幹冷空氣,卻留住了南邊過來的暖濕氣流,冷暖在此交彙,釀成了漢中百年不遇的春雪。雖然那場雪在陝南隻占據一天就化為了春水,卻讓當年的油菜減收四成,一時油價飛漲。那情景大概就跟現在的汽油價格勇猛攀升一樣,隻見成倍地往上翻騰,並無絲毫下落的跡象。老魏的生意做不來了,到廣坪去躉油,是空著桶去空著桶回來的,連個油星也沒整來。日子沒法過下去,回來咧著大嘴哭,哭完了卻整出了一個主意,把家裏的老三給鎮上劉慶福當上門女婿。

民國五年,魏富堂十四,按虛歲說是十六,在鄉裏完全可以頂門過日子了。老魏把想法跟三兒子一說,老三還沒說願意不願意,大姐魏富英的眼圈卻紅了。

劉慶福家是青木川首富,雖然有錢,人丁卻不旺,老兩口帶著一個病閨女,沒有兒子。閨女日漸地大,老兩口日漸地老,招上門女婿成了迫在眉睫的要緊事情。劉慶福吝嗇出名,一文錢要掰成八瓣花,長工給他幹活,他看不見人出力,就看見人吃飯,甚至對老伴也是如此,老伴多盛一碗飯,就罵罵咧咧地摔碗。劉慶福有上百畝水田山場,都是靠放高利貸賺來,他借出的錢,年利百分之一百二十,借時先扣兩成砍頭利,到時還不上錢,本利加翻,謂之利滾利,還有三天加一次的場場利……青木川人人對這個老債主恨之入骨。

劉家兩個姑娘,大姑娘大泉嫁出去了,隻這個二泉麻煩,咳嗽吐血,虛弱無比,床下的痰桶裏老淤著半桶濃痰,不說話也是呼呼地喘。這也罷了,二泉長得還醜,高顴骨,金魚眼,胸部扁平,鎖骨凸出,平時看人直直地盯著死看,白眼珠多,黑眼珠少,讓人不敢與之對視。劉二泉不出房門,不下炕,下了炕站不穩,扶著桌子還打晃,像紙糊的,一捅就倒。別看有病,劉二泉腦子不糊塗,躺在床上不能幹活,就一門心思地轉心眼,她擇男人的標準第一條就得身板要結實,第二要跟劉家一心一意過日子,全副身心地挑起這個家。說了不少人家,男方一見劉二泉這模樣,一見她爹這稟性,十個有十個打了退堂鼓,上門不上門是次要的,關鍵是這個媳婦無法使用,整個一廢物,再加上她那刁鑽古怪、貪婪成性的爹,根本無法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