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夫婦征求老三的意見。

老三仰著腦袋看著天,一言不發。

爹媽認為,老三沒有表示反對就是同意。在這種遭受天災的危難時刻,活命是最主要的,老魏家三個兒子,犧牲一個保全大家是理所當然。就是農家的豬崽也不能個個在圈裏養著,得趕緊賣出去,尤其是墊窩的,留著也是廢物,長不成氣候。豬的日子和人的日子是一樣的,老魏說是征求兒子意見,其實沒有一點兒商量餘地。

墊窩的魏家老三的命運就由民國五年陝南這場大雪決定了。

劉家送來了一身藍靛染的土布褲褂,二斤白米,兩口袋包穀,一罐土酒。

這是老三的身價。

走之前母親用二斤米給老三做了一鍋純米的飯,不讓別的孩子吃,就讓老三一個吃。老三也不推讓,滿滿地舀了一大碗,壓瓷實了,蹲在灶邊大口大口地吃,頭也不抬。老三吃完了一碗又盛了一碗,將鍋刮得沙沙地響,連底下的鍋巴也毫不含糊地搜進碗裏。老三吃的時候他的兄弟們站在旁邊看,誰也不說話,他們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被出售,卻又為吃不到那純白的米飯而遺憾。那是真正的米飯,沒有任何添加的白米飯,青木川除了節年以外,沒幾個能吃到的。現在老三正在大口大口地吃著,草房裏充滿了米飯的香味,這噴香的米飯隻屬於老三一個人。

母親拿著新衣服等在旁邊,吃了米飯穿了新衣裳的老三要住到劉家去,成為人家的人了,牆根那兩口袋包穀將代替老三留下來,被魏家的人一口一口吃掉。已經說妥,老三過去了就改姓,魏富堂將變成劉富堂,將來有了孩子也不能姓魏,還得姓劉。魏家十幾年的生養到此告一段落,一頓白米飯,兩口袋包穀,把老三的根從家裏拔走了,像田裏的秧苗一樣,拔下來再接是接不上了。

跟老三常在一塊兒耍鬧的幾個小兄弟也來了,他們不相信老三會入贅到那個黑心的劉慶福家去。一個叫老烏的說,往那個要命的劉二泉身邊一站,臭氣熏天,還要在一個床上睡,惡心也把人惡心死了。

老三說,要讓他們惡心死,不是咱們惡心死……

魏富英將吃飽了肚子的老三拉到房後,悄悄地問,你真要給那個癆病鬼當男人?

老三看著魏富英背後的山巒不言語。

魏富英說,那兩口袋包穀還沒有動,你要是不願意現在還來得及。包穀姐去退,大米姐去借,隻要你說句話,一切還來得及。

老三說,我願意。姓劉的熬不過我去,我姓魏,我的兒子將來必定姓魏。

魏富英笑著說,你才多大,給人當兒子還沒當夠,就“我兒子”……

老三說,走著瞧。

這回輪著魏富英不說話了,她覺得這個三兄弟太有心計,不敢小瞧了。

老三說,姐,兩口袋包穀算什麼,將來我娶媳婦要用金子做聘禮,貨真價實的兩口袋金子。

魏富英說老三在做夢。

事實證明魏富堂沒有做夢,二十多年後,他到西安迎娶大小趙的時候,的確是用騾子馱了金子去的。

姐弟倆在山坡上隱隱地聽到了鎮上劉家的嗩呐聲。按規矩,上門女婿不能女家來迎,得女婿自己走去,女婿一進門,就要將大門插起,以示女婿是嶽家的人了。插門是一種儀式,別的賓客照樣可以出入,唯獨女婿,在成親的當天是不能走出嶽家半步的,這就是所謂的“倒插門”。

劉慶福有意將喜事辦得風光無限,他要將入贅女婿的廣告做到位,讓青木川所有的人都知道,魏富堂現在叫了劉富堂,是他們劉家不折不扣的女婿。這個女婿是他精心挑選來的,花錢不多,卻是貨真價實。他圖的就是魏家的孩子多,窮,沒誌氣,圖的就是老魏的老實窩囊,沒有後患,這樣的人家對孩子不在乎,推出一個老三是少了一張吃飯的嘴,樂還來不及。談親事的時候劉慶福甚至像買牲口一樣,在魏家老三身上捏捏揣揣,還讓老三張開嘴看了看牙,他不能弄一個殘次品回家。當他看到老三嘴裏那一口細碎的牙,不知怎的倒吸了一口涼氣,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劉家過事,百姓們都得來送禮,鎮上大半人家都借著或借過劉慶福的錢,支著人家的情就得有所表示,劉家門口收禮的桌前,有專人一筆一筆地記錄,一件一件地唱收。人們送上銀錢,送上上好穀米,想的是債主將來能貴手高抬……青木川的赤貧戶、劉小豬的祖母提著十個雞蛋當賀禮,雞蛋被劉慶福的老婆扔了出去,劉小豬的祖母連門也沒進來。按說兩家還是同族,有親戚關係,可劉慶福隻認錢,不認人……

院門外搭了戲台,台上秦腔班子在演《穆桂英招親》。演穆桂英的女演員叫朱彩鈴,朱彩鈴是陝西周至人,自小跟著叔叔學戲跑江湖,以演刀馬旦見長。依著班主朱老板的意思,今天的正戲是演《鴻鸞喜》,都是女方招親的戲,圖個喜慶。劉慶福不幹,說《鴻鸞喜》裏金玉奴她爹入贅了一個酸秀才,也還罷了,但是金玉奴她爹是叫花子頭兒,說白了就是個要飯的,老嶽丈是乞丐,這不是寒磣劉家嘛,不行!挑來挑去,就唱《穆桂英招親》。劉慶福事無巨細,較真較得厲害。

外麵吹吹打打,熱鬧非凡,閨房裏,劉二泉被她的姐姐和女人們從床上扶起,點唇紅,著繡裙,閉著眼睛木頭人一樣任人擺弄著。劉二泉嘴裏呼出的惡臭氣息讓女人們屏氣不敢呼吸,誰都盼著儀式快點兒結束,好早些離開這充滿陳腐味道的新房。劉慶福老婆怕二閨女在拜天地之前咽氣,一碗一碗地灌人參湯。這根人參是劉慶福收藏了十三年的長白山高麗參,好鋼用在刀刃上,指望著這根老人參催活延緩女兒的生命,隻要魏家的小子進了門,劉家就有了新的活力,就有了一個健壯的丁。

……人們焦慮地盼著新郎快些到來。

時已過午,沒見魏家老三蹤影,劉家人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幾次派人去催,說是新姑爺馬上就到。日已偏西,流水席吃了一茬又一茬,有的人已經開始吃第二輪了,新郎還沒有來。劉慶福氣得跳腳,新娘子支撐不住,暈厥過去,眾人又是掐又是撅,亂作一團。

太陽將青川河水染成了金黃,魏富堂才在鎮上出現,騎了頭借來的大叫驢,光著脊梁,一條破褲露著腚,被一幫窮哥們兒簇擁著來到劉家院子前。天氣還涼,新郎官壯碩的肌肉,矯健的身材,在人群中分外顯眼。人們看到魏家老三,胡子還沒有冒出,胸口的毛卻是刺刺拉拉地紮出不少,衝著這些毛,誰也不能再說老三是個孩子了,也是劉慶福挑“牲口”沒有走眼,挑來了一個身板健壯、絕對正宗的男子漢。

門口鞭炮鑼鼓齊響,叫驢嚇得屎尿大作,揚著大腦袋嗚哇亂叫。魏富堂也不急著下驢,任著驢在劉家院門口跑了個圓場,揚蹄尥蹶,引得賀喜的人哄堂大笑,連台上的戲也停了,誰也沒見過這樣的娶親場麵。

劉慶福責怪魏富堂不該這副打扮出現在婚禮上,丟人現眼!魏富堂說他從娘胎出來就是光著的,現在到劉家來自己還貼賠了一條褲子,虧了。劉慶福沉著臉問,那身藍布衣裳呢?

魏富堂說,衣裳給了老大,褲子給了老二。

劉慶福說,你就這麼白扔了?

魏富堂說,你這個家白扔給我了,你都不心疼,我還為一件衣裳心疼?

噎得劉慶福說不出話來。

窮秀才施喜儒過來替魏富堂辯護,說女婿越無形越是貴人,王羲之在丈人家東床袒腹,酣然大睡,人家老丈人大喜,成就了東床快婿的佳話。魏家老三這副打扮是說明女婿沒把劉家當外人。

魏富堂說秀才說得有理,也不管劉慶福願不願意,硬是將施秀才拉到上席,自己大模大樣地坐在旁邊,大聲對眾人說他最敬重的就是文化人,他的兒子將來不做大官,要當秀才,當施喜儒這樣的秀才。劉慶福一聽氣得差點兒罵街,不是說他閨女在屋裏翻了白眼兒,他手裏那碗酒非得飛到新姑爺的腦門上不可。施秀才自然十分高興,搖頭晃腦抱著雙拳向新郎作揖,之乎者也酸氣大發,那磨得鋥亮的袖口,補丁摞補丁的長衫,連同腦後那根豬尾巴一樣的小辮成為婚禮上又一道景致。

魏富堂的夥伴們進入酒席,席麵上人物大換,場景大變,窮哥們兒大吃大喝,酣暢自在,沒有絲毫扭捏。魏富堂慷慨地說,昨天吃的還是劉家的,今天吃的都是自己的,大夥放開了肚子使勁裝,不吃白不吃!門道裏堆了大夥送來的禮,誰想要什麼盡管拿,都是大夥自己的東西……

院內響起一片歡呼。

那些剛剛收到的禮,立刻被才進門的新姑爺不管不吝地散出去不少。這種洪水猛獸的陣勢劉慶福哪裏攔得住,他和他老婆如同兩隻飛舞的大馬蜂,撲這個,擋那個,罵天罵地全不管用,最後隻好罵自己。

人們說,老魏家的三小子從坡上下到鎮街劉家,不到二裏地,突然地從少年變成了爺們兒,性情也是大變,可能是在路上撞了山間的精靈,被掉換了魂魄。

昏厥的已經不是劉二泉,而是劉慶福了。

台上的穆桂英對楊宗保說,嗚咿呀呀,好一個絕妙的人兒呀!

床上的劉二泉暗自叫苦,劉家盼星星盼月亮,盼來個活夜叉。

沒出三天,魏富堂就賣了劉家的牛。賣的時候也沒告訴劉慶福,人家拉牛來了,老頭子才知情,橫在圈門口不讓拉,嘴裏罵遍了魏富堂的祖宗八輩,被魏富堂拽到了糞坑沿子,聲稱,隻要再吭一聲,就將他踹下去。沒過幾個月又賣了劉家的水田,劉慶福眼睜睜看著魏富堂從老婆手裏搶過地契,自己坐在椅子上竟動彈不了,一口氣沒上來,栽在飯桌上,咽氣的時候嘴裏還有半口飯沒咽下去。

劉慶福一死,放出去的高利貸被魏富堂重新認定,還本不還息。老烏他爹借了劉慶福十塊大洋,利滾利已經到了三百,愁得烏老漢恨不得上吊自殺,是劉家姑爺將二百九全免了,烏老漢感激得想給新姑爺磕頭。

人們說,劉慶福積怨太多,該著走這一步。

慢慢地,魏富堂周圍有了一幫肯死心塌地跟著他的弟兄,老烏自然是其中之一。

魏富堂用手裏的錢開始做買賣,還是做油的生意。跟他軟弱的爹不同,他不在廣坪躉油,而是直接上漢中,中間少了一道手,就多賺一筆錢,不光做菜油生意,還做燈油買賣。吃油,點燈,家家必需,是個萬年長的買賣。魏富堂做生意頭腦靈活,膽子也大,叫上屋裏老大、老二,跟著他一塊兒販油,一個在漢中坐鎮,一個搞運輸,一個在青木川地區出售,再加上他那幫弟兄,生意很快紅火起來。沒兩年,魏富堂的爹娘堂而皇之地住進了劉家大屋,此時的魏富堂真正成了一家之主,除了對外還頂著劉家上門女婿的名分外,內裏一切全變了。秀才施喜儒托著水煙袋站在自家門前,看著魏家正在新起的大屋說,魏家老三還得發,不因別的,就因屋的位置建在了鳳凰的背上,占盡了青木川的風水,人家要騎著鳳凰飛呢。大夥都信施秀才的話,施秀才是青木川的大學問,誰家添了兒女,都要很正式地把施秀才請去,請秀才給取個吉利富貴的名字。正因了如此,青木川無論貧富貴賤,孩子們的名字便都很有文化,論輩分按字排。施秀才對給老魏家幾個孩子取的名字一直很得意。老三魏富堂,他的兩個哥哥叫魏富貴、魏富成,滿堂富貴天促成,魏家的發展和他給取的名字有著絕對關係,以賣油的老魏那點兒根底,給孩子取不出這樣承接天意的好名字。

應了施秀才的話,魏家的新屋沒蓋多久,魏富堂的大姐魏富英就出嫁了,嫁給了廣坪的李天炳。李天炳是獨子,在縣城給縣太爺做秘書,李天炳在城裏納了妾,隨在身邊,那妾因出身不太光彩,也不敢往家帶,沒有李家媳婦的名分。李天炳老家的母親還在,需正兒八經娶個媳婦伺候老娘,也需要個明媒正娶的夫人主持家務,迎娶新婦便要由母親做主。李天炳選了幾個姑娘母親都不滿意。不是嫌刁就是嫌笨,事情就擱下了。有一天李天炳在縣城和魏富堂喝酒,得知魏富堂有個姐姐,賢惠聰明,就有意求親,魏富堂說這是他姐的事,他拿不了主意,他爹娘也拿不了主意,得他姐自己拿主意。李天炳也說,雖然是他娶媳婦,他自己也拿不得主意,一切都得聽他娘的。就這樣,在魏富堂和李天炳的安排下,魏富英上了一趟廣坪,到老李家給老太太送供佛的清油。李老太太一見到魏富英,喜歡得不行,當下把個玉鐲子套在姑娘的手腕上。老太太特別欣賞魏富英那條油汪汪的黑辮子,欣賞她的圓屁股大奶子,說是天生的一副子孫娘娘相,有了這樣的媳婦,他李家不愁後繼無人,連兒子問也沒問就給定下來了。正月放定,二月娶親,吹吹打打十幾裏山路,風風光光,魏富英由青木川嫁到了廣坪。人說魏富英是沾了她兄弟的光,沒有魏富堂作伐,讓他姐姐送油,就沒有後來的李門魏氏,沒有李家虎狼一樣的七個兒子。

當然也沒有魏富堂的命喪黃泉。

在魏富堂漸漸嶄露頭角之時,有一個人對他的本質看得最清楚,那就是劉二泉。劉二泉雖然病入膏肓,心裏卻明鏡兒似的清晰。她極清楚,魏富堂的發展是利用了劉家的資本和根基,父親氣死,母親瘋癲,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生了褥瘡,流血流膿,散發著惡臭,活著已經和死沒有什麼區別。魏富堂的家人全住在新屋裏,反客為主,哪裏是入贅,分明是巧取豪奪。魏富堂為了遮人眼目,一直和劉二泉在一個房間睡,晚上回到屋裏,麵對劉二泉,他那副冷酷無情的嘴臉便毫無掩飾地暴露出來。從入贅劉家那一天起,魏富堂從沒碰過劉二泉一下,用他的話說,劉二泉是“一塊爛肉”,他有耐心等著這塊肉一點點爛完,直至被蛆蟲吃盡。晚上睡覺,魏富堂在床外側掛個邊,離劉二泉遠遠的,睡一宿連身也不翻。劉二泉奇怪,縱然自己有病,引不起男人的興趣,但這個男人能夜夜掛在床邊,一動不動一睡數年,也是功夫。

早晨起來,魏富堂看著咳嗽不止的劉二泉,淡淡地說,還沒有咽氣麼?

劉二泉說,你等著吧,我死不了。

魏富堂說,你這個樣子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劉二泉說,我要看著你怎麼把姓劉的家變成姓魏的。

魏富堂說,你要有耐心活著,你就看,不要早早就當了死鬼。

劉二泉說,當了鬼我也是厲鬼,讓你不得好死。

魏富堂說,一個半死的人了,還這樣的咬牙切齒,你死了還不得老子去埋,把老子惹惱了……眨眼的工夫就送你上路。

行將就木的劉二泉絕不甘心就這樣稀裏糊塗地退出人生舞台,她的身體和她的性情出現絕對的分裂狀態,這讓人不能理解。她苟延殘喘地拖延著生命,拖延著對魏富堂的仇恨,等待著惡有惡報奇跡的出現。

半條腿踏進閻王爺門檻的劉二泉一直到死還是個黃花閨女。這個難堪的秘密當然也隻有魏富堂和劉二泉知道。相反,廣坪的魏富英倒是應了“子孫娘娘”的稱號,轉過年正月就開始生,一年一個,足足為李家生了七個兒子。魏富英是個福星,自進了李家門,丈夫李天炳開始官運亨通,當上了寧羌縣警察局長,權力立刻炙手可熱。七個兒子中,魏富英最疼愛的是老五李樹敏,李樹敏人稱李五少爺。五少爺秀氣文靜,聰明伶俐,寧羌縣第一高等小學畢業後考上了寧羌一中,學習優秀,畢業後當了小學校長。李五少爺喜歡吟詩狩獵,常常在假期中糾集些朋友回到青木川地區來,立馬山巔,迎風高吟“莽莽三省聚風雷,鳳凰來儀蛟龍回”。有時圍獵,在山中數日不歸。警察局長告誡兒子,川陝甘邊境情況複雜,讓兒子少進山,免遭不測。五少爺哪裏肯聽,有時不待寒暑假也跑回來,一頭紮進老山林,把校長的差事壓根沒當回事。這些是後話了。

民國十三年,魏富堂在青木川犯了事,殺死了地區民團團總魏文炳。魏文炳不是好人,欺男霸女,勾結山中土匪,是當地紅幫的大爺。魏富堂不是個甘居人下的角色,自己有了些勢力,便放開了手腳,將魏文炳捅了,用他的話說是“為民除害”,鏟除這個“魚肉鄉裏”的惡霸。魏富堂這個舉動實則是個義舉,絕對符合共產黨“窮人翻身求解放,要幹要革命”的道理,如果魏富堂依著這條路走下去,再接收紅軍的編製,解放以後不是個輝煌的元帥也是個了不起的將軍。民國十三年,1924年,那是中國革命的初創年代,那時候參加革命的人,除非為革命犧牲,活著的都出息得什麼似的。用魏富堂家鄉人後來的話說,倘若魏老爺沿著漢江多跑幾步,就跑到共產黨懷裏去了,差那麼幾步,就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後生們也有自己的看法,他們說魏老爺關鍵的問題是沒有革命者指引,倘若他當時像《紅色娘子軍》的吳瓊花一樣,遇上了“常青指路”,那青木川的曆史將是另一種寫法,魏老爺的結局也是另一種樣子了。有人則說,常青就是給魏富堂指了路,魏富堂也不會參加共產黨。他殺魏文炳絕不是“為民除害”,是為了爭奪“團總”的位子,是看上了魏文炳的相好唐鳳凰。魏富堂悄悄把唐鳳凰的活做了,讓魏文炳咽不下這口氣,魏富堂不殺魏文炳,魏文炳也得殺魏富堂,完全是狗咬狗,一嘴毛。

為了女人也罷,為民除害也罷,反正魏富堂犯了命案,在青木川待不下去了,他拿了魏文炳的槍,半夜逃出了青木川,直奔廣坪,讓他姐夫幫助藏匿。半道上,老烏和十幾個貼己弟兄追隨而來,他們說青木川沒了魏富堂,群龍無首,日子便沒了奔頭,要走大家一起走,生生死死捆在一塊兒。危難時刻顯真情,魏富堂當下就和大夥結拜了弟兄。沒有血酒,十幾個人對著棧道的石門磕了頭,磕過頭就是門內弟兄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誰也不許背棄誰。

老烏說不能去廣坪,那兒的目標太大,是誠心給警察局長為難呢,不如往官府顧及不到的地方跑……十幾個人在路邊林子裏正商量,偏巧漢中軍閥吳新田給西安軍閥劉鎮華送禮的馬幫從山路走過,一隊騾馬丁兒當兒地慢慢走過來,押運的人好像困得厲害,扛著槍邊走邊打瞌睡。

也沒有誰招呼,沒有周密設計,門內的弟兄們很自然地進入了角色,路走到這一步,他們想幹,能幹,而且也願意幹的隻有這個,劫!馬幫在明處,他們在暗處,吳新田的馬幫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為了安全他們選擇黎明時刻上路,偏偏的就在黎明時刻,他們在險惡的石門棧道遭到了劫持。魏富堂憑借一支槍十幾個人,打了幾槍,一陣呐喊,烏合之眾的馬幫竟然丟下東西落荒而逃。

輕而易舉的收獲讓魏富堂們興奮,敢情當強盜竟是這樣簡單,痛快!

天明了,一看劫下的東西,是十擔大煙。

魏富堂們不敢在陝西省內停留,立刻帶著收獲南下廣元,躲避風頭。廣元是四川與陝西的邊界,兩邊政府的力量在這裏都顯得鞭長莫及。舊時的廣元,三教九流彙集於此,青、紅幫,袍哥、甚至河南的紅槍會在此都有顯露。四川曆來是袍哥、土匪、濫兵的天下,廣元更是一個以煙、槍出售為中心的地下市場。

魏富堂扮做生意人,帶著人和貨住在嘉陵江邊的客棧裏,客棧後門通江碼頭,江裏有來來往往的船,順水而下可直達重慶;客棧大門麵對川陝大路,南通成都,北達寧羌,西至徽縣,可謂四通八達。魏富堂從客棧的後窗戶,遠遠地能望見江對岸的皇澤寺。沿著山崖而建的廟宇,氣勢恢弘,威嚴壯觀,山岩上鑿出的高大佛像,綠樹間繚繞的香煙,台階上熙攘的男女,都讓魏富堂無比羨慕,無限憧憬。這個廟宇是武則天的家廟,裏麵有則天皇帝的坐像,據說是完全和真人一模一樣的。魏富堂不知武則天是什麼人,但是他知道廟裏供奉的是個女子,一個和劉二泉完全不一樣的女子,那個受人香火的女子多少讓他有些著迷,讓他覺得天底下最有見識,最有本事的應該是女人,男人其實什麼也不是。

廣元城裏那些繁華店鋪,美妙吃食,新奇穿戴,都是山裏所想象不到的,跟這裏一比,青木川除了山大,真是土得厲害。廣元的一切對魏富堂,對十幾個山裏後生充滿了極大誘惑和吸引,但是魏富堂有話在先,不許他的弟兄們走出房門半步,誰不聽話,莫怪他手裏的槍不認人。

老烏負責聯絡,老烏心細,在他的周旋下,大煙順利出手,收獲三萬塊大洋!

魏富堂們輕裝撤離廣元,躲藏在陝西佛坪縣都督門,這裏是古儻駱道上一個荒廢的驛站,周圍都是原始森林,往南八十裏是華陽古鎮,往東八裏是佛坪縣城。不久,老烏將幾捆槍支從廣元運到都督門,十幾個人迫不及待地拆開捆紮的草包,都是藍旺旺的精良好快槍,當下一人一杆背了,心裏一下踏實了許多。老烏給魏富堂買了一把歪把擼子,魏富堂十分喜愛,日日夜夜地掖在褲腰上,絕對有著首領風采。

一支土匪隊伍就這麼拉起來了。

十幾個人畢竟勢力單薄,後來魏富堂投奔了王三春,著著實實跟著王三春幹了幾年。這幾年的土匪生涯,為他的經曆抹上了難以洗清的黑。

王三春在民國史上是很有名的大土匪,馮小羽在查詢王三春資料時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地區檔案館裏有關王三春的材料有幾個大卷宗,鎮巴縣政協還編撰了王三春的年譜,全是殺人放火的惡行。

王三春是四川平昌縣人,農民出身,讀過書,好鬥性狠,在鄉裏打架,殺人放火而拉杆子造反。帶著人來到了陝西漁渡鎮,先殺了區長王應欽,第二天又搶了集市,從此就在陝南落腳。他受過國民政府招安,當過“川陝邊遊擊司令”,卻一直堅持自己的原則“受招不受編”,“受調不受編”。這種思想多少也影響了後來的魏富堂,使魏富堂與國民政府一直呈對立狀態。王三春是個典型的職業土匪,他提出“活捉國賊蔣介石”的口號,自命“陝南剿匪總司令”,曾計擒大土匪羅玉成,跟紅四軍打過仗,跟國民黨頑強對抗,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怎樣的一副臉譜,實在是花哨得難以描畫。王三春活動範圍擴展到陝西二十多個縣,武裝力量有四個團,五千餘人。他的權力大到自己委任縣長,設立稅收局,收來的錢全部是自己的開銷。在他的老巢鎮巴縣,他有一套完整的設施,成立了八大處:軍需處、服管處、醫務處、軍械處……有造幣廠,邊棚營,兒童連,鐵血營,成立了“中華救民鎮槐黨”,請來了南京武術學校的教練,教他和他的老婆們練武術,儼然是個獨立王國的建製。“剿匪司令”本人就是個惡貫滿盈、臭名昭著的大土匪,這也堪稱民國的笑話。民不堪其擾,蔣介石下令:“川陝甘軍事餳,邊境駐軍切實嚴防,以免竄擾。”針對的就是王三春。抗戰爆發後,蔣介石派代表來收編王三春,王三春對代表說,蔣介石沒資格管我,我不願意享他的福,他那個青天白日底下有個鬼,我要捉他的鬼。紅軍要借道陝南,北上抗日,受到王三春一個營兵力的阻截,交戰地點就在回龍驛,指揮是魏富堂。

王三春的鐵血營是匪幫中最凶殘的一股勢力,鐵血營內每個匪兵的待遇都是排級,鐵血營是王三春禍害老百姓一杆得力的快槍。談到鐵血營自然就和魏富堂連在了一起,魏富堂是鐵血營營長,這個職位讓他在以後的交代中有著諸多不能推卸的血案,成為他重要的罪證之一,也是他被槍斃的原因之一。

其實也有些事情和魏富堂沒有關係,但是賬卻直接地記在了他的頭上,讓他有口難辯,也就不辯了。比如鎮巴街上佘家媳婦說,明天打春了,要給女兒黃花買個餅吃呢,孩子饞餅饞得不是一天了。

這話被王三春聽到,心內別扭,他忌諱“打春”的話。第二天,佘家媳婦在街上剛買了餅,還沒交到女兒手裏,就有鐵血營的人從後頭捅了一刀,手裏的餅滾了很遠,一直滾到坡底下。小姑娘黃花隻顧追那餅,趕回來娘已倒在血泊裏。餅還是熱的,她讓娘趁熱吃,娘已經不會說話了。光天化日下,眾目睽睽中的殺戮,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避諱,鐵血營的人殺人就是這般的了當直截。女孩的父親趕來,大罵王三春,大罵鐵血營的魏富堂,被周圍人製止,於是老佘帶著小女兒隱姓埋名,逃往他鄉。解放以後的揭發控訴中,這個叫黃花的女子指名道姓提的是王三春和魏富堂……

(第4節)

馮小羽在查閱檔案資料時,魏富堂的一段口供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就是對轆轤把教堂的洗劫。馮小羽以她的文化意識,敏感地覺出,這次普通的打劫,在魏富堂的心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記。魏富堂在這段交代中,用了幾個“第一次”的字眼,不是第一次殺人,第一次搶掠,是第一次見到,內容包括桌布、刀叉、風琴、電話等等。就是說在那次打劫中,現代文明的衝擊以及文化細節產生的魅力,使土匪魏富堂對自己的追求,甚至對自己的生存方式產生了懷疑,這是作家後來的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