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母女糾葛:譚恩美(3)(1 / 3)

美國女兒與中國母親之間,從最初的誤解到最後跨越鴻溝達成理解,母女情深。這之間經曆了漫長的過程,母親和女兒都飽受心靈和情感的折磨。“華人移居海外,常會由於生活在從語言到文化習俗、風土人情全然陌生的社會而強烈思鄉,又由於受歧視不為該社會完全接受而牢牢地固守故國的傳統,並深怕出生在外國的子女與該國文化傳統認同而與自己產生隔閡,便特別迫切地向子女傳授故國的文化與習俗,希望子女能接受自己的價值觀念。”105《喜福會》中吳精美的母親用做清潔工為代價換取一位耳聾的鋼琴老師為女兒免費教琴。她得到的卻是女兒的拚命抵抗。“我”“有一種被送進地獄的感覺”,“我”雖然練琴,卻並不認真去學,加上老師是個耳聾之人,聽不見我的瞎胡鬧。在一次華人小圈子的聯誼會上,她把曲子彈得錯誤百出。當母親還堅持讓我彈琴時,“我打定主意,我再也不聽她擺布了。我不是她的奴隸,這裏不是中國。我以前一味由她擺布著,結果呢?她這樣做太笨了!”她並不認為聯誼會上的慘敗是自己不努力的結果,而認為是母親愚蠢的培養女兒的方式造成的,認為自己如果繼續練琴就是甘當一個奴隸。

母女之間爆發了激烈的正麵衝突。女兒說:“我成不了你希望的那樣的女兒。”而母親用中國話高聲說:“世上從來隻有兩種女兒,聽話的和不聽話的。”“聽話”在這裏是中國人對兒女評價的標準,聽從父母的安排,惟父母是尊,孝道就是絕對的服從。女兒憤激地宣布:“那麼,我希望不做你的女兒,你也不是我的母親。”練琴成為母親的夢想,女兒的災難。爭吵之後,琴被封了起來,直到母親去世之後,女兒重新打開琴蓋,發現自己確實有音樂天賦,她隻是被自己的執拗,盲目的逆反心理蒙住了眼睛。她因為那首《請願的小孩》與母親發生激烈的衝突,現在卻發現,在它的旁邊有一首《臻美》。當年的她就是一個請願的小孩,抗爭著母親的希望和夢想,為成為自己,而不是母親的夢想實現者而艱辛地抵抗。然而現在才發現,母女之間可以有另一條道路可走,更流暢和諧,互相慰藉,互相給與愛和信任。隻要母女之間能夠多一些溝通和了解,她們的關係其實也可以達到臻美的境界。這種領悟來得有點晚,少年時期的敏感、叛逆,使她看不見母親的良苦用心,一心與母親敵對,采用各種方式反抗。

同樣的,薇弗萊的母親琳達說:“長期以來,我一直希望能造就我的孩子適應美國的環境卻保留中國氣質,可我哪能料到,這兩樣東西根本是水火不相容,不可混合的。”在琳達看來,聽父母的話,凡事不露聲色,不要鋒芒畢露,要認清自己的價值而令自己精益求精,就可以通過個人奮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東西。然而這往往成為她們的一廂情願。她給女兒取了一個美國化的名字,希望她能徹底融進美國主流社會。她教導女兒:“萬事要不露聲色,才能成功,這是一種戰略。”“聰明人就會察言觀色,不會頂著風硬幹。你至少得學會見風使舵。風最厲害了,它無影無蹤,卻最有力度。”在母親的耳提麵命下,薇弗萊領悟到下棋的奧秘,棋藝因此突飛猛進,成為唐人街盡人皆知的神童,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但母女間並沒有因為成功而變得更融洽,反而日益凸現出矛盾。母親自認是女兒的同盟者,總是出現在女兒身邊,女兒認為幹擾了自己思考。而每周六母親讓女兒陪自己外出購物,在眾人麵前炫耀,讓女兒十分不滿。她忍不住抱怨:“為什麼你非要拿我出風頭?如果你自己想出風頭,那麼你為啥不學下棋呢?”這正是美國式關於自我的觀點,我是我,媽媽是媽媽,不論債務還是榮譽都不能分享,而在中國人視野裏恰好相反,母女、父子是共同體,兒女的成功就是父母的榮耀。當然這也可以理解為是十多歲天才少女的好勝與逞強,自尊和敏感。母女間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從那以後,母親不再理睬女兒的下棋,結果薇弗萊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下棋的天分,她一再輸棋,慢慢地放棄了下棋。原來,在母女的糾葛裏還有著更為深層的東西。母親是女兒自信的來源,是女兒獲得一個又一個成功的動力。

從棋盤上的較量到美國女婿拜見中國丈母娘,母女間衝突不斷,誤會叢生。但這些衝突和誤會都被中國式的含蓄和禮節掩蓋在內心深處,正因為彼此深愛,所以才會為不能溝通而痛苦。就像顧映映對女兒所說:“我真想對她說:我們彼此失散了,她和我,我們互相間見不到,聽不到,互不了解。”

以家庭中母女關係為切入點,譚恩美作品中深入表現了當今世界許多難以回避的問題,如何關愛空巢老人,孩子的教育,如何為人父母,青春期叛逆,性教育,如何應對激烈的競爭壓力等等。在她的多個故事裏的母親都是七十開外了,她們往往單身居住,因為好強而不願向女兒求助,但自身遇到的各種困難卻是自己無法麵對的。比如越來越多的疾病,漸漸衰退的記憶,要麵對的各種專門欺詐老人的中獎騙局,孤獨,缺乏照料等等。這不僅僅限於華裔母親,實際上譚恩美把它當作當代都市文明發展所伴生的深刻的社會問題來寫作的。也正是茹靈病情加重,露絲前來幫助她收拾房間時,各種代表舊時光的物品喚醒了少年記憶,讓她回憶起曾經的母女衝突,激烈的抗爭,她終於意識到,不光是母親不了解她,沒有聽她說話。她也一樣沒有好好了解過媽媽,沒有認真聽媽媽說話,“從來就沒人肯聽聽我的心!你不聽,高靈也不聽。你知道我心裏麵多麼痛。”在現代都市文明裏,每個都市人都在為生存而奔波,沒有人有時間去聽別人心裏怎麼想,哪怕是自己摯愛的親人。茹靈的暴躁、易怒,常常提到自殺,其實都是內心的苦悶無處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