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徐岩

說實話,看過的兩個人都讓大梅失望。

那哪兒叫男人啊,連個棱角都沒有,簡直就是六月雨水裏腐朽了的木頭。

當然,大梅隻是在心裏這麼想,這話她是無論如何不敢說出來的。而且,她看那兩個男人時,也是偷偷躲在茶館裏和街邊上看的。

大梅就有一種做賊的感覺。

自己才十九歲啊,咋就弄這種事情呢,要不是一個鎮子的凝香竄掇她,她是不會活了心眼的。眼瞅著都大學二年級了,剩下的兩年學業是非讀不可的,而且還要讀好。隻有這樣子才能夠找到一份好工作,才能夠不辜負瘸了腿還去下煤窯,掙錢供她念書的父親和整天織草袋子換錢的母親。

春節的時候她回了老家夏魚塘,那個大山腳下的小鎮的外貌和形態都沒有絲毫的變化。她都走了快五年了,積木似的房子還是那般漆黑斑駁。還有影河水,也越發的渾濁和烏黑,吵鬧著向下遊的草甸子流淌。大梅想,任何人看到這簡單的情景,他的內心深處都會立馬就產生一種突然而至的淒涼感。

而那種所謂的久違了的鄉情,是微乎其微的。

自己的家就在這幅破敗的畫裏,冷硬的寒風,從不減弱也從不顧忌的吹過她的耳邊。

大梅就是從那一刻起,在心裏暗自打定了主意的。

她想,她一定要把剩下的書念好,她一定要找到一份好工作,離開這個貧窮的小鎮。

因此,她隻在家裏過了年,正月初六就收拾東西離開了家,去鎮上買火車票往城裏返。走的那天,村街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積雪,卻沒有行人。村裏的人許是在貓冬或者聚在誰家的火炕上摸紙牌。父母親都沒有送她,他們在忙著翻揀倉房菜窖裏腐爛了一半的土豆和紅蘿卜。送她的隻有陳耳,兩個人沒有過多的話,隻是趟著積雪默默地走。

陳耳是大梅的對象,兩個人算是青梅竹馬。大梅念高中的時候兩家確立的戀愛關係,說白了就是訂了親。大梅讀大三時陳耳卻不念了,主要原因是陳耳學習不好,念也白念,而且花的都是冤枉錢。就將學費省下來給了大梅,把大梅供成大學生也是他們陳家的婆娘,合算著呢。後來在大梅考上大學為學費發愁時,陳耳家裏便出了一大泡的血,賣了自家的一頭黃牛給大梅湊夠了學費。大梅和家裏人都感激涕零,殺雞割肉的吃了回訂親飯。大梅也在那個晚上把身子給了陳耳,出於感動也好,出於報恩也罷,在陳耳的軟磨硬泡下,大梅默許了陳耳的撕扯,反正大梅是豁出去了,她一個心思隻是要念書,要去城裏念書。

陳耳在大梅走後去了鎮裏的一家製菌廠做工,繼續給大梅掙學費,在他的心目中大梅便是他的婆娘,自己下苦力掙錢供的不是旁人,是他實實在在的婆娘。

那天晚上,在陳耳家的下屋裏,兩個人做了夫妻隻有才能做的事。大梅在陳耳的鋪蓋上留下了一朵真正的梅花,沾染上的血,紅得跟二月的臘梅一般。大梅在經曆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後,穿上了衣服,走出那間屋門時,她看到光著身子躺在炕上喘息的陳耳,看到陳耳一臉滿足的樣子,眼角處還淌著兩顆淚蛋子。

大梅當時覺得陳耳這個男人倒挺脆弱,她不理解這個男人掉眼淚是咋回子事情,會是激動的還是舍不得她走呢?

凝香姓白,但沒有哪個同學稱呼她大號。

同寢室的幾位都叫她凝香,遠了喊,近了也這麼喊,像是彼此間有種很默契的應答。凝香的家也在歐蒲鎮,但卻不在夏魚塘村。可也離大梅家不遠,好像是尤家窩棚。大梅知道兩個村子之間隔著一條影河,水瘦的時候,卷起褲管就能趟過去。

凝香的性子潑辣,絕不像鄉下妹子,不言不語。凝香說的話直爽,做的事情也絕。比如她為了掙錢補貼學費,竟敢去繁華的福順街的酒吧裏做伴舞女。凝香跟大梅是無話不談的,因為兩人是同鄉啊,人不親土還親呢。跟大梅無話不談的凝香就在一天晚飯後給大梅說了一件事情。

凝香說,想幫大梅租個男人賺點錢花。

凝香的話讓大梅有些暈頭轉向,大梅睜大了一雙好看的眼睛瞅著凝香說,你不是在說胡話吧姐姐?凝香板著臉孔跟大梅說,我說什麼胡話,你看我哪兒有說胡話的閑功夫啊?

凝香小聲地慢聲細語地給大梅解釋說,在不影響上課的情況下,利用業餘時間去陪一個男人。給他做飯洗衣服和陪他聊天睡覺。凝香一臉嚴肅地說,當然陪人家睡覺是最最主要的。說白了就是獻身,也隻有獻身才能換來大把的錢,才能供我們完成好學業,那麼順理成章地將來也就會出人頭地了。

見大梅一臉茫然的樣子,凝香又進一步開導她說,我知道的,你又不是沒做過那件事,大一的時候你訂過親的丈夫陳耳不是來過嗎?還是我幫你們找的小旅館讓你們夫妻團圓的呢。話說回來,身體可是你自己的,閑著也是閑著,那麼你幹嘛不資源利用,讓其為你帶來些效益呢。

大梅聽明白了凝香的話,她的臉騰地一下子就紅了,邊拿手推搡凝香邊說,凝香你太不要臉了,你這是說啥子話呢,你這樣做我們倒成了什麼人了。

大梅拿本書跑出寢室門後,臉還發著燒,她往草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液說,真是不要臉。

可是沒多久,凝香便對大梅來了新一番的引導。

那是一個下小雨的傍晚,凝香將在教室裏自修英語的大梅喊出來,說帶她去吃必勝客。大梅說今晚第二食堂吃包子,因為是周末,一份才要兩塊錢,便宜得很,幹嘛要去外麵吃。凝香說你懂個屁,你看看大周末的誰囚在學院裏,隻有老土帽才留下來吃食堂。大梅說吃食堂有什麼不好,一份兩塊錢,有六隻包子,還是牛肉餡的呢,還有一碗粥,很劃得來。

但任憑大梅怎麼推托,還是拗不過凝香,被凝香給生拉硬扯地拽了出來。

兩個人坐19路線車行三站地,下了車又步行拐過一個胡同,便進了靠街邊的那家快餐店。兩人在情侶座上落坐後,凝香就跟服務員說,來一份九寸的普通莊比薩餅,一份青菜沙拉和兩份火腿。服務員說兩位喝什麼?凝香說兩杯紅茶。

餐廳很別致,大大小小的餐桌順房間的走勢設計得極其新穎,分別被設計成大小不一的隔段,坐下來便有一種溫馨舒適的感覺。兩個人吃飯時凝香再一次跟大梅說了那件租男人的事。大梅小聲地糾正她說,是讓男人租你,怎麼說成了你租男人。凝香一邊用叉子叉比薩餅吃一邊嘟噥著說都是一回事。

凝香拿一雙很小的丹鳳眼看住大梅說,我都租了快一年了,那感覺就是四個字:其樂無窮。大梅看到凝香說出那句讓人臉紅的話來卻一點都不臉紅。而且將嘴裏的東西嚼得很香,那吃相真是不敢恭維。

大梅想開口再罵一回凝香不要臉,話到嘴邊卻憋了回去,她想人家正花錢請她吃西餐呢,怎麼好意思罵出口呢。就低了頭喝那杯紅茶。說句老實話,她吃不慣這家餐廳裏的東西,洋不洋土不土的,不管飽,還不如在學校的食堂裏吃頓牛肉餡的包子,學校食堂的大師傅做得很香的。還有一碗綠豆米粥,在家裏熬粥娘是舍不得放上一把綠豆的。

凝香說了她被男人租的事情。

凝香說那男人叫董。是個商人,經銷石板材的。你別看樣子長得不咋樣,腰包裏卻鼓。凝香還跟大梅說那男人的老婆也在鄉下,他是耐不得寂寞了,才租了她一起過日子。

大梅放下茶杯插話說,你們這也叫過日子?

凝香說叫啊,怎麼能說不叫呢?你沒聽說過有露水夫妻一說嗎?我們興許就是這麼一回事情。大梅知道凝香其實也搞不懂她自己的做法算什麼,是不是墮落,是不是道德上應該譴責的事。反正她覺得自己可能做不來。

凝香又給她講了那個男人跟她過日子的情景,男人每個月都得親自押著兩輛大貨車去很遠的城市送石板材,各種理石的成料或者各種顏色的牆磚。往返要花上十幾天的時間。男人是去拚著命賺錢的,賺了錢好寄回家養活他老婆孩子和上了歲數的爹娘。賺了錢好租她過露水夫妻似的臨時日子。男人回來後就不是原先的男人了,蓬頭垢麵的,渾身上下積滿了灰塵,眼睛也充了血。男人會去家附近的小浴池洗身子,然後在大廳休息室的沙發上睡上一覺,有時候要兩三個小時,有時候要小半天,睡醒之後才會給她掛個電話,說晚上回家一起吃頓飯。凝香便知道男人話裏的意思了。男人是賺錢回來了,要吃她做的一頓可口的飯菜。男人吃她做的可口的飯菜之後,更隱深的意思是,還要好好吃一回她的身體。凝香這話說出來之後,連她自己的臉都紅了。

大梅小聲地說凝香你真不要臉。

凝香喝了一口紅茶小聲地跟大梅說,要錢是比要臉重要的。

那次飯後,凝香帶著大梅去了租她的男人的家看了看。是樓房,兩室的房子,裝修得不錯。小臥室裏麵有張鑲了花紋的木床,枕頭邊堆了幾件凝香平時穿的衣服,竟還有一兩件睡裙和乳罩。大梅看過之後,覺得不光是臉紅了,而且心好像也在砰砰地跳個不止。大梅便脫口而出地跟凝香說,幹脆你跟人家扯結婚證得了。

凝香卻說,那可不行,石材哥哥可不是我值得托付終身的人。

那天晚上兩個人都沒有回學校,而是睡在了那張大床上,因為凝香的石材哥哥又押著車去外地賺錢了。兩個人咬耳朵說了好半天的話,才睡去。凝香反複說的話就是讓大梅趕緊把自己租出去,錢不咬手,錢也不會平白無故自己跑到腰包裏來。而且,最主要的是你大梅,可千萬不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大梅決定把自己租出去,是在經曆了一件事情之後,二姐從家裏打來電話說母親的病重了。母親是肺炎,是給鎮商店織草袋子落下的。要知道那成捆的稻草經了太陽曬得響幹之後,是蓄滿了灰塵的,再經母親的手劈成一小縷一小縷的絮進草編機中,灰塵便彌漫出來,湧進母親的鼻孔裏,再進入到母親的肺裏。再經日夜勞累,母親的身體就撐不住了,母親病倒之後,家裏積下的一點點錢便成了杯水車薪。

二姐給大梅打電話,一是告訴她母親的病情,已經到不住院不可的地步了,二是跟她說,大梅下半年的學費恐怕要湊不上,讓她有個思想準備。

大梅便說,那陳耳他知道這些情況嗎?

二姐說也跟他家裏說了,大哥好像還去了他家裏借給母親治病的錢。

二姐給大梅打電話後的第三天,陳耳便也給大梅打了電話來,說他爹知道大梅的娘得了病後一下子就拿出了兩千塊錢,給送過去了。大梅能夠聽得出來陳耳話裏的意思,言外之意他陳家對大梅家做的是很到位的。陳耳還說要在秋收後來城裏看她。大梅說那不成,秋收後她正是功課緊的時候,來了會耽誤她功課的。陳耳便在電話裏嘟噥著說,是想你身子了嗎,順便也給你送些書本費去。大梅說,書本費寄過來不就得了,你來回跑一趟,連吃帶住的,還不如多寄點來派用場呢。陳耳便生氣地掛了電話。

大梅想要不就信凝香一回,租個男人試試,若遇到個通情達理的,說不準會先付她些錢,寄回去些給母親瞧病呢。

在一個落著細雨的黃昏,凝香跟大梅兩個人坐在富華街的一間茶店裏喝茶。

凝香說再有幾分鍾,那男人就會開車過來。

凝香說的那男人就是要租大梅的男人。凝香給大梅講過,那男人是做小商品批發生意的,具體一點說就是從地下批發市場,花少許的錢廉價購得大量的鍋碗瓢盆之類的生活用品,再花力氣雇車販到附近的集鎮去,從中賺差價。凝香說男人叫眼鏡。老婆在老家伺弄生病的婆婆,一年半會兒的來不了城裏一次。大梅問怎麼好端端的叫這樣一個名字呢?凝香說男人近視,鼻梁上總是架一副眼鏡,就是個代號唄。

男人的朋友跟凝香那個董熟悉,幾次吃喝之後,便也有了臨時租一個女人的念頭。

雨小一些時,眼鏡出現了。眼鏡是個瘦高個子的男人,有三十左右歲的年紀,從雨幕中看,倒是挺精明個人。眼鏡是開著車來的,讓大梅頓感失落的是他雖然開著車,車型卻不雅,並不是一些有錢男人開的那種氣派的小汽車。眼鏡開的竟是帶箱的半截子送貨車。

眼鏡的家就在那條弄堂的裏麵的一幢居民樓裏,弄堂外麵靠街口的地方是一個小型的停車場,有花草和座椅的一塊地方。眼鏡將車停好,打開車門走出來,腰有些彎地朝大梅她們喝茶的地方望了一眼。便沐著細細的雨絲朝那條弄堂裏走去,他的腰身像剛從河裏蹦出來的鮮蝦。

凝香跟大梅說,眼鏡人不錯,比你昨天相看的那家夥強多了。

凝香說的昨天那家夥比眼鏡年紀要大上幾歲,而且體格健壯,這種形體的男人一準是脾氣不好的,粗魯,甚至於霸道。大梅絕對相信凝香的判斷力,她是從鄉下出來的女孩,跟那些一個村子裏生活的幹體力活的男人接觸多了,是多少了解他們的脾氣秉性的,那些人有的是力氣,也有的是脾氣,就像他們在泥土地裏拚了命揮汗無語一樣,那是一種任憑怎麼努力都改變不了的發泄。

眼鏡同那個男人比起來,是強不少,最起碼是麵孔清秀一些,形體上使人易於接受一些。

凝香說,眼鏡的老婆在鄉下伺候她婆婆,一時半會兒來不了城裏,你的對外身份是保姆,實際上是做眼鏡的女人。一年為一個期限,是要簽合同的。凝香的話讓大梅覺得心有些慌。自己這麼做實際上就是出賣身體,更深一點說是出賣靈魂。這算什麼呢?租給人家做女人,說白了不就是像自己訂了婚的丈夫陳耳那樣折騰自己的身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