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徐岩

1

天終於晴了,人們三三兩兩地趕往渡口,匆忙的腳步聲中已經聽到輪渡的風笛聲。去鼠浪島,每三天才有這一班船,行不行駛還要視天氣情況而定。海上七級風以外,誰都沒轍。

太陽一點點地從海麵上升起來。

太陽發出來的光細碎、慵懶,沒升多高,就掉到了渾黃的海水裏,隨波去了。

男人挑著擔子站在碼頭上候船。男人蓬亂的頭發不時地被風吹起,再落下,像水鳥胡亂堆在海礁上的巢穴。男人沒什麼特別,唯一能引起人注意的是他左耳朵上夾著的一根紙煙,長的是白的煙杆,短的是棕黃色的過濾嘴,在黑乎乎的毛發裏顯得格外分明。男人不時地拿手摸耳朵上夾著的紙煙,摸了再放下,沒幾秒鍾後再摸,反反複複,動作竟有些滑稽。

他是想抽煙,男人的煙癮上來了任憑誰都擋不住。可這會兒他卻隻能拿手摸一摸解饞,船馬上要開了,是沒有時間允許他抽這根煙的。人們陸續地上船後,男人才挑著擔子走上跳板。海浪撞過來,打濕了一點點船跳板,卻沒影響男人蹣跚的步履。他是最後一個上船的,待站穩後,男人把一擔青翠欲滴的蔬菜和滿身的疲憊放在了甲板上。

船老大收回了纜繩,再轉動舵盤,輪渡“嗚”的一聲駛離了三琴港,破浪而去。

2

海上五級風,薄霧,海水波光浩渺,碰擊船舷立馬就碎成白色的粉末。

很多人都進到船艙裏麵去了,隻有男人靠在舵樓旁,抽那根紙煙。風大船不時地晃動,煙燃得很快,三口兩口就到了煙根。男人還是再輕吸了兩口,才將煙蒂扔到腳底下,蹍滅。

大海一望無際,不時有飛鳥與之親吻,濺濕一點點翅膀之後再奮力飛起,向遠方逃離。

男人看到了這一幕,他可能在想那些飛鳥細小的翅膀究竟能經曆多久的風雨,它們會不會因為沒尋到足夠的食物而累死在煙波浩渺的大海上?

這時,有人過來跟男人搭汕,問他水芹菜多少錢一兩?問話的是個女人,三十歲左右的年紀,腦袋上蒙了條細格棉圍巾,遮了半邊臉。男人沒有搭腔,男人隻顧低頭擺弄手中的秤杆。秤杆上有幾顆星被磨去了漆色,僅剩了很小的凹坑。男人想沒使幾年呀,怎麼就磨損得這麼快呢?

女人的半邊臉上始終都是那種鐵鏽一般的暗紅色,像遭了海風的熏染,上麵還隱約有些斑斑點點的泥汙。女人以極快的速度靠在了男人的身邊,小了聲地說:“我知道你去島上幹嘛?”

已閉了眼睛打盹的男人覺得耳根處有股熱氣吹過,他便睜開眼,衝著女人小聲地問,你又在瞎嘀咕什麼?

女人笑了笑說:“我知道你去島上幹嘛?”

男人鐵青的臉上就有了些許的慍怒,他啞著喉嚨說,女瘋子,你想死咋的?

男人轉身進了船艙,他真覺出冷了,任憑多麼厚的衣服都經不住海風的吹拂。

女人的聲音細弱卻清晰,在男人的身後跟了進來。女人說:“我知道你去島上幹嘛,你不是去賣菜的。”

男人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小聲地嘀咕了一句:該死的女瘋婆。

3

鼠浪島,因型得名,是大海上的一座孤島。

小島像隻老鼠樣趴在浪尖上,遠看近看都是如此。

輪渡是私人的,每周才通一次航,原因極其簡單,島上人口太少了,僅有幾百戶人家,漁業資源也不像從前那麼豐富,也就很少有人光顧島上了。縣上搞漁業資源開發,打算好了把島上的人家都遷出去,可這些人家卻死活不肯,你想想世代居住的地方,擱誰也不願意挪這個窩。

鼠浪島傍山而居,漁民們的房子都有上百年的曆史,青石灰瓦的盤踞在山腰上。打遠了看,像飄在散漫的浮雲裏。山坡上沒有多少莊稼,全都是黑綠的茅草和青石,石頭疊石頭,曆曆在目。更加醒目的是山上麵的座座墓葬,跟房子樣,矗著,麵朝大海,呈顯先祖般的風範。

女人秦的食雜店在島的中部靠近堤壩的地方,兩間石頭房既是臥室又是賣貨的地方,光線暗淡卻幹淨。女人秦的食雜店沒有櫃台,隻有一張木桌,塗著紅漆,已經斑駁樣。周遭堆著一個又一個的舊紙殼箱,裏麵盛著各式的食品和油鹽醬醋瓶及其簡單的生活用品。

外麵依舊是很好的陽光,海浪挺大,一波一波地打在烏白的沙灘上。

附近泊著的幾艘漁船卻紋絲不動,像靜物,很有“小舟從此逝,大海寄餘生”的感覺。

女人秦坐在房門口的一隻小木凳上,織幾片網。綠色的網繩,白色的木梭,能看得見的是一隻素手,像舞在船舷上的槳,蕩來蕩去。

這是上午十點鍾的光景,食雜店裏沒人光顧,隻有一盞四十瓦的燈泡伴著她,似乎有些生機。

女人秦織好網,便起身淘米。三把米,抓到一隻青灰的瓦罐裏,再舀一瓢水。女人秦的幾根手指攪拌米粒時,好像想起什麼似的,她就停了動作,到旁邊的石頭牆壁上瞧。牆上是本粘了灰的掛曆牌,女人看到了上麵翻開的洋字碼是紅色的,才轉身去米缸裏又抓了兩把米,然後再加半瓢水。

水是從院裏的地缸中舀出來的,純天然的雨水,雨天接下的。島上沒有淡水,多少年了就是這樣。島上的人家洗衣做飯,吃吃喝喝都是這,比礦泉水還金貴。

女人做飯可謂手腳麻利,淘米洗菜,刷鍋洗碗。蒸上飯的同時,菜也備下了。豌豆苗炒臘肉片,一碟油炸辣椒,再加上一盆剛燒好的鮮魚湯,也就齊了。

飯菜算不上豐盛,但香味卻有,香味沿著海堤飄出去很遠,就招來了幾條野狗,也招來了頭上紮細格格棉圍巾的女瘋婆。

狗被食雜店女人秦的幾聲吆喝就嚇跑了,它們搖著瘦骨嶙峋的尾巴,去往船塢的方向繼續覓食。可女瘋婆卻不走,她微笑著湊到食雜店女人秦的身邊小了聲地說,給姐姐說個秘密:“男人來島上賣水芹菜了。”

女人秦的臉上立時間就飛起了一絲紅暈,那是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紅暈,曇花般一閃即逝。可就是這麼一絲紅暈,卻被女瘋婆捕捉到了,她拍著手說,姐姐羞了,真的羞了。

女人秦沒辦法,隻好拿手攏了攏被海風吹亂了一點的頭發,扭身進屋抓了一塊包了塑料紙的餅塞到女瘋婆手裏,推她走。可瘋女人抓了餅卻不走,依舊賴在原地微笑。無奈,女人秦再次扭身進屋,這次拿出來的卻不是餅,而是一盒蛤蝲油,沒等往女瘋婆的手裏塞,就被其搶去,女瘋婆的人影也隨之消失在房門口。

女人秦歎了口氣,從木桌的抽屜裏找出一截彩色的粉筆頭,到掛曆牌下麵的石頭牆上畫了一道,那上麵已經長短不一的畫了幾十道了。在女人的心裏那是個數字,既是給瘋女人蛤蝲油的數量,也是賣菜男人來家裏吃飯的次數。粉筆的顏色是紅色,畫出來的粗杠也是紅色,看起來很暖和,也很稀奇。沒人知道女人畫的是啥,都以為是女人正念書的娃淘氣畫著玩的。

牆上的掛鍾敲響十一下的時候,娃蹦蹦跳跳的回來了。娃是個男孩,八九歲的樣子,腦袋瓜不大卻剃了個平頭。娃是從山上順著石階跑下來的,這說明學校在山上。娃跳進門檻的當口,嘴裏就喊出“餓”字了。

胡亂的一碗飯,就些魚湯和臘肉片,娃就吃了中飯。再到院裏的水缸裏舀瓢水,咕嘟嘟灌下去,娃的身影便又晃出了院門。

這時有人來打醬油了,打醬油的是個腿瘸的中年男人,也跟娃似的一跳一拐地進了院門。

瘸腿男人把瓶子放到木桌上後說,打三兩半,要海鮮味的。

女人接了油瓶說,四兩,半兩沒法算賬,總共一塊三毛。

瘸腿男人早就把他那條瘸腿平行著擱在了房門口的飯桌上,歇乏。

打了醬油後的女人便看到了男人的那條瘸腿,便粗了嗓門喊,往哪放呢狗腿,沒見上麵有未吃的飯菜嗎?

瘸腿男人竟很麻利地收了那條瘸腿,將幾張髒舊的紙幣扔到了木桌上,提起醬油瓶落荒而去,他是看到了女人手裏多出來的一把笤帚疙瘩。

瘸腿男人拐到院門口時,被突然間從斜刺裏竄出來的一條黃狗撲了一下,使他險些摔倒。黃狗沒有咬到瘸腿男人,黃狗是被一條鐵鏈拴住的,卻嚇了瘸腿男人一跳。倚在院門口驚魂未定的瘸腿男人衝著屋裏的女人喊,野菜花,野菜的花。別看你長得水靈,沒有男人伺候,好看也白搭。

瘸腿男人罵過之後笑著離去了,他的笑聲也在瞬間被屋門外不遠處的海浪吞沒。

4

上島兩個多小時,男人把青菜賣了半擔。

他蹲在離碼頭不遠的一塊空地上,不吆喝也不走動,隻是掀響菜擔上綁著的那隻小電動喇叭就可以了。小電動喇叭被兩條綠色的塑料線連著,接向另一端的一塊方形的蓄電池,掀動了就發出一種很好聽的音樂。

音樂是一首老歌的曲子,很熟悉。曲調優美,抑揚頓挫,從小喇叭裏傳出來,隨海風能跑出去很遠。男人在掀響小喇叭之前,還要放兩隻二踢腳,也就是年節時小孩子們喜歡放的那種雙響的炮仗,“叮咣”“叮咣”的炸響在海島的上空。

島上的住戶便都知道賣菜的來了。

男人的兩隻擔子裏分別盛著各式各樣新鮮的蔬菜和瓜果,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油紙包和塑料袋,那裏麵自然是裝著已經稱好秤的各式吃食。諸如半隻鹽水鴨,那是給養扇貝的劉崇祥預備的;三兩五花肉,新殺的豬肉呀,代麗娟嬸子割下的;還有其他的一塑料袋雞蛋,或者一小瓶香油,分別都有它們的主人;紙袋上寫著取貨人的名字,或塑料袋上貼著小標簽,說明那是有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