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徐岩

1

東北的雪大,下起來大團大團的,且肆無忌憚。

沒到臘月,雪就一場跟著一場,雪片子漫天飛舞,把胡布圖河染成白色。陳福禮喜歡在這樣的天氣裏出門,腳踩在厚實的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聽著舒坦。他也喜歡站在屋門口看山,看遠處的和近處的。遠處的是褐色的岩體和林帶,近處的是白茫茫的溝渠,遠近都是景色,司空見慣了也不膩歪,兩個字,敞亮。

從陳福禮住的木板屋到三嫂開的小酒館不到兩公裏,過一個山頭再下一道坡就能瞧見從小酒館煙囪裏冒出來的煙縷。

陳福禮的木板屋建在半山坡上,守著一條盤山公路,周圍全都是山體,莽莽蒼蒼銀裝素裹。木板屋的門臉上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邊有榛柴溝木材檢查站的字樣,字跡有些許的斑駁,卻看得清楚。從去年開始這個木材檢查站就不用了,但上頭一直不說撤掉,便留下陳福禮看房子,講好了每月給他幾百塊錢做報酬。陳福禮挺高興,自己一個人,在哪都是呆,不是應那句話嗎,瞎子掉井,在哪兒都背風。在陳福禮看來這是好活,換個人還攬不到手呢。能攬這活多虧了陳福禮的姐夫四眼,在縣林業局工作的姐夫四眼平時對他不太關心,也懶得理他,因為那時陳福禮在邊貿碼頭上抗大包。可入了冬之後,邊貿生意冷清下來,陳福禮也就失了工作,人一旦沒了營生幹,隻好四處閑逛,午飯、晚飯的也就逛到姐姐家裏來混吃。一回兩回的倒沒什麼感覺,可天天來吃就有些討嫌了,況且吃的又是白食。陳福禮姓陳,姐姐卻姓趙,一個堂姐罷了,時間久之就沒有了寬鬆和大度。四眼倒是理解自己女人的心思,趕巧找到這個機會,便給陳福禮攬到了這份看房子的活。

臨上山的時候,四眼把陳福禮叫到一邊囑咐他兩件事,不能擅自攔截運材的車輛,主要原因是在陳福禮看房的這個檢查站前邊還有一道崗,有林業局的正式檢查人員,陳福禮要是再查那就是胡鬧了。還有一件事就是一個人生火做飯的時候要加小心,千萬不能引起火災,護林防火,人人有責。陳福禮之所以稱他姐夫四眼,是由於他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玳瑁鏡,度數大、眼鏡的框架也寬,冷不丁一瞧跟長了四隻眼睛似的。

陳福禮每星期都會去三嫂的小酒館喝一頓酒,兩盤菜兩壺燒刀子,其中有一盤菜是固定的,小笨雞燉蘑菇,一大海碗,三嫂收他十塊錢。另一盤菜是蔥絲拌幹豆腐絲,再加少許的尖椒絲,佐些炸好的熟油、精鹽和味素,屬下酒菜中之上品,被當地人稱為老虎菜。這盤菜三嫂不收陳福禮的錢,算送他的。酒三塊錢一壺,全都溫在火爐壁上。陳福禮跟三嫂不熟,到山上看房子才認識的,是酒館裏的香味引逗陳福禮每周都山上山下的跑。

酒嗎,是男人的精氣神,喝了酒才可以抵禦風寒,把大冷的天一個個的打發掉。

2

東寧是個小縣城,靠近蘇聯邊境。原先叫蘇聯,現在蘇聯解體了,姑且稱其為俄羅斯,那邊是個牧場,以一條河為界,河寬三十多米,叫胡布圖河。

陳福禮去看過那條河,到河的下遊一個甩彎的地方下圍網掛魚。尺把長的細鱗魚和巴掌大的灘頭魚。兩種魚都屬於冷水魚,肉細嫩,刺少,味道鮮美。那時候,剛剛搞活經濟,界河裏是不許捕魚的,陳福禮下圍網也是偷著下,跟他一個要好的兄弟,主要是為了緩解嘴讒,弄些下酒菜。

陳福禮跟他那個兄弟都是邊貿碼頭上的扛包工,說白了就是腳力,靠辛苦賺錢。一整天地泡在碼頭上,有活了風風火火地幹,淌些汗水不算個啥,沒活了就碼頭石板上一坐,吸紙煙吹牛皮嘮些家長裏短,打發時間。日頭萎靡之後,也就到了收工的時候,三兩個人聚一塊堆喝酒,享受一天勞動的成就感,拿神仙的日子都不換呀。

陳福禮在一回撈魚的時候,認識了漁政所的老麻,界河嘛就不能隨隨便便的捕魚,撒網使船是要許可證的。老麻就在那天的下午抓了陳福禮的現行,也就是等陳福禮下了圍網,再過半小時往上邊拽掛網的一刹那,老麻出現了。老麻先看見了網上掛著的魚,再拿眼睛瞥斜著陳福禮亮出了自己口袋裏的證件。老麻說私自下河捕魚,咱得處罰你。

那一回陳福禮不但沒有被老麻處罰掉,兩人還成了好朋友。老麻把陳福禮請到家裏,陳福禮拎著掛上來的魚,從河邊走回鎮裏,再進到老麻住的漁政家屬院。老麻為什麼沒有處罰掉陳福禮呢,理由太簡單了,兩個人的原籍都是山東即墨縣的,僅這一點老麻就在河邊上跳了一跳,他在陳福禮的身份證上邊發現了老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許是派上了用場。

老麻的老婆是個瘸腿女人,比老麻在年齡上小十幾歲。女人不是太瘸,隻是有點稍稍的踮腳,模樣卻標致。老麻說話不掩飾,他跟陳福禮說女人是他誑來的,至於怎麼誑的以後會告訴他。陳福禮看著女人坐在庭院的石階上拾掇魚,手法幹淨利落,那些尺把長的細鱗魚和巴掌大的灘頭魚縱使是活蹦亂跳的,到了女人的手上那也立馬變得服服帖帖。

老麻跟陳福禮坐下來喝酒時,小了聲地跟他說,你嫂子不光收拾魚厲害,到床上收拾咱也不含糊。

陳福禮小口喝酒,然後抿嘴笑。那是他剛跟老麻認識那會兒,是邊境小城東寧的夏天。雨水把胡布圖河下肥了,魚蝦也就跟著肥起來。老麻跟他這個老實巴交的小同鄉說,下河網魚、遊泳都可以,誰讓你是咱弟呢,但不能過界,過了界有人管,邪乎著呢。

老麻是陳福禮在東寧縣城裏為數不多的朋友中的一個,他在認識了陳福禮這個小老鄉後沒多長時間,患了肺氣腫,這當然是後話了。

陳福禮喜歡在冬天時去胡布圖河上掛魚,他去的絕對不是主界河,而是從界河上分出來的河岔子。每次掛魚都得拉著一掛爬犁去,上麵堆著冰攢子、小眼網、操籮子和洗臉盆。季節越過了臘月的初六,天氣越發寒冷起來,河麵上刮著大煙炮和羊毛風,呼呼嘯叫起個沒完。可陳福禮卻不怕這個,雖說自己算不上標準的山東大漢,卻也啥苦累活都幹過,下個大雪刮個煙炮又算啥。陳福禮掛了魚便拿到老麻家去拾掇,然後叫兩個朋友喝酒,他心裏尋思的是,人來世上走一遭,要受的苦就得受,那麼該享的福呢,不也得享點嗎。

3

陳福禮喜歡一個人坐在木板屋裏下棋,身旁是燒著木炭的火爐子。他手中捧著一大號茶缸,裏麵是新砌好的熱茶水。雖說不是什麼好茶葉,卻濃,更能暖身。早上剛吃了掛麵條,辣椒放多了嗓子眼發幹,不多喝熱茶水哪行呢。

木板屋裏再沒有別的人,陳福禮除了聽收音機外就是下棋,再不就是出去拾幹柴。收音機也隻有兩個台,早晨起來聽早間新聞,中午十二點的時候聽單田芳的評書薛家將,每天聽一段過癮。棋是五子棋,拿粉筆在桌上畫了棋盤,石頭子和小樹棍當棋子,他一個人扮兩個角色,你來我往的殺將起來,特過癮。陳福禮是有心事的,他在心裏恨一個人,就是他在碼頭當扛包工時的老板田文民。田文民的發包行最早起步時隻有兩個人,可幾年之內就幹大發了,每天有近兩卡車的貨發往國外,這就需要很多像陳福禮這樣的扛包工人。那麼陳福禮和田文民隻不過是主雇關係,恨又從何而來呢?這當然又要有一番話說,不是急的事。所以說陳福禮下棋時便把另一方當成是他的老板田文民,他要狠殺狠打對方,直到想方設法地殺死它。

陳福禮在恨田文民之前還曾愛一個女孩,那女孩叫葉小青,跟他是同鄉。兩人一塊出來打工,互相照應著,感情不錯。陳福禮在碼頭上當扛包工人,每月賺的錢不少,葉小青在田文民的發包行裏做記帳員,工作算不賴,即輕閑還得體,工錢開的也不少。可兩人沒好上多久,葉小青便跟田文民好了,兩人還公開的挎胳膊摟腰,簡直就把陳福禮氣炸了肺。

陳福禮就把棋子另一方的自己換成了葉小青,拿田文民來殺葉小青,再拿葉小青跟田文民嘶咬,讓他們兩敗俱傷。當然這種遊戲是擬人化的,全部意念都掌握在他手上。也就是說在玩每一盤棋時,他即是棋手又是裁判員,阿q的精神勝利法被他在大山裏演繹得淋漓盡致。

陳福禮要不也不一定這麼恨他的老板田文民,他很愛葉小青這個女孩。有一回下大雨,陳福禮跟葉小青正戀愛著,他帶葉去回民巷吃烤羊肉串。葉小青喝多了,兩人冒雨回到葉小青租的房子裏,趕巧她同伴不在,葉小青竟在換衣服時讓他摟抱。陳福禮就借著酒勁想一往無前地占有她水靈靈的身子。卻被葉小青拒絕了,葉說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讓他盡興。可陳福禮沒有等到下一次,葉小青就移情別戀了,想當然她的身體也就八九不離十地歸了可惡的田文民。

那一次陳福禮是第一次看見女人的裸體,葉小青胸前那兩顆滾圓的乳像磁石般吸住他的心。多少回做夢都夢見過,並且還致使他在許多個白天裏產生過想找一個女人摸一回的想法。

為此,陳福禮曾問過跟他十分要好、同樣是碼頭扛包工的周邦國,女人的身子咋就那麼吸引人呢?喝了酒的周邦國吐著舌頭說,女人是老虎,誰摸了誰倒黴。對此,陳福禮不以為然,借酒勁說,男人嗎當敢為之,做一回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便是犯了法也值。

周邦國說你小子別是真有這想法吧?

陳福禮臉上藏著笑沒吭聲。

4

三嫂的小酒館真是太小了,兩間木板房,跟陳福禮看守的木材檢查站差不許多。去掉灶房,酒館裏隻能擺兩張桌。讓人感到新鮮的是桌椅板凳都沒有刷漆,仍舊保持著木頭的原色。陳福禮去過一次酒館後便跟老板娘三嫂熟識了,女人快言快語,粗嗓門,長的也俊,一說話哈哈地笑。三嫂跟他說,原先沒想開酒館,她丈夫承包了山坡附近的十幾畝地,即種地又養雞,忙個不亦樂乎。夫妻兩個在這裏住,男耕女織,生活過得挺舒心。漸漸地來山裏開荒種地搞承包的人多起來,到他們家裏討水喝或者混口嚼咕吃。更有進山拉木頭的卡車司機來找飯食的,就看中了他們房前房後菜園子裏水靈靈的蔬菜和門前空地上趵食吃的本地雞。這些個人吃完飯臨走時就給三嫂扔下幾張錢,算是答謝,也頂了飯費。

後來三嫂的腦袋瓜就開了竅,跟種那幾畝田的丈夫商量,何不利用現有資源開家小酒館,那怕三張桌兩張桌也好。賺點種子化肥錢,也方便了過往的那些進山出山的卡車司機。兩人收拾了一下,請木匠打好桌椅板凳便開張營業了。小笨雞是主打菜,前院後院養著幾十隻呢,殺一隻大鐵鍋裏燉爛糊,加些剛晾曬好的新鮮蘑菇和粉條,雞肉塊熟了之後,湯裏放入花椒大料和煙熏草,香味就出來了。因為大鐵鍋的灶是砌在院子裏,那香味便從院子裏飄散出去,順沙土路跑出去很遠。

聞香下馬,那些大卡車的司機趕飯點或晌午時分路過小酒館時便紛紛靠邊把車停了,進屋吃笨雞蘑菇喝燒酒。三嫂不整隻或半隻雞的賣,而是論碗,一碗多少錢,夠吃又不浪費,實惠的很。三嫂還擅長做老虎菜,就是所謂的鹹菜,拿蔥絲、尖椒絲、香菜絲拌精鹽、味素和醬油,特爽口,來的酒客不論幾個人都會賞一小食碟,不收錢。食客們也可以點蔥花炒雞蛋,蘸醬菜,油燜尖椒和炒茄子絲等,反正都是農家菜,即下酒吃起來又實惠,一頓飯賺上個十塊八塊錢,架不住積少成多呀,手頭不就有了些積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