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徐岩

1

掏耳勺就拴在三羊腰帶的鑰匙環上,同時他還在耳勺的鼻孔裏係了一小條紅布。那紅布的顏色已經暗了,成了土紅色,卻也醒目。

掏耳勺算是三羊為數不多的幾件家當之一,諸如他的那塊半舊的上海牌手表、一個油光鋥亮的錢夾和一部三星牌的二手手機。手表是伯父幾年前來家裏走親戚送他的,錢夾是花二十塊錢從鎮裏的集市上買來的,裏麵裝著三羊的身份證和十幾張小麵值的鈔票還有女朋友小滿的照片。手機已經欠費一周的時間了,他沒空去交,反正能接收信息,欠就欠著唄,也沒什麼業務,即便一天到晚也打不了幾個電話。

這幾樣東西是一直跟著三羊來城裏打工的,它們和三羊幾乎是形影不離,也可以說是屬於三羊的最為值錢的物件。掏耳勺卻不一樣了,掏耳勺是他自己拿洋鐵片打造的,勺底偏大,勺沿鋒利,即能把藏在最深處的耳屎掏幹淨,又極其解癢癢。

三羊之說以偏愛他的這把掏耳勺,是有原因的。三羊的右耳打小時候起就失聰了,僅剩的左邊耳朵還總是痛癢,隔幾個小時便掏上一陣兒。開始時三羊用的是從集市上買來的掏耳勺,一元錢一個,光滑不解癢不說,還容易丟,接二連三買上幾個之後,他就心生一計,找洋鐵片使銼打了這個大勺底而且勺沿鋒利的掏耳勺,特意拿紅布條係上再拴到褲腰帶上。記得娘曾說過他,掏、掏、掏,也不知裏麵長啥玩意了,總是掏個不停,早早晚晚把另外那隻好耳朵也得掏聾了。

三羊的工作不錯,在撫順街的一家酒館裏當司茶工。銅鑄的大茶壺,掂起來有幾十斤重,壺嘴又尖又細半米長。三羊提壺與肩齊高,隔一米半遠的距離把滾燙的茶水準確而一滴不灑的倒進食客的茶碗裏。這是功夫,這功夫是三羊花兩年的時間去外省一座大城市的酒館裏學來的,是送他上海表的伯父給他牽的線。剛到酒館裏應聘的三羊被老板安排洗碗和騎三輪車送外賣,三羊卻說他能倒茶水。老板說茶水叫個人就能倒,用女孩倒茶水不是比你們半大小子強嗎?三羊笑著說他說的是用大銅壺,他有那技術。老板果真從店裏找出一把長嘴大銅壺來,讓他比試一下,竟然錄用了他。老板說這把銅壺有幾年沒用了,原本是招徠食客用的,可有手藝使這茶壺的人卻不好碰,你來正好派上用場了。

酒館的老板姓陳,服務員們都管他叫陳叔,此人有四十歲,矮小的個子,看上去極其精明強幹。給三羊規定的工錢是每月七百塊,三羊說這是你讓俺刷盤子洗碗和送外賣的錢數,俺拎銅壺倒茶水了是不是得長點,這可是力氣活呀?陳叔把眼睛笑成一條細縫說,長多少,我看你是把想法弄歪了吧,拎銅壺雖說是力氣活,但也不髒不瑣碎呀,先幹著再說吧,幹好了自然虧不了你。

三羊找了塊細砂紙,把銅壺打磨得十分光亮,平時沒事了就灌滿水練習手藝,整個一人不離壺,壺不離手。到酒館上食客時,他的手藝便派上了用場,食客們也很為其不錯的手藝讚歎,說這茶得好好喝,說白了這叫功夫茶的。

三羊記住了酒館老板陳叔那鬼精的笑臉,他覺得陳叔有點像鎮裏的某個幹部,被村民們稱作笑麵虎,就是說笑麵,但肚裏卻有鬼胎,陰險著呢。

酒館最拿手的菜是酸菜鍋,肥肉片切得薄如白紙,入口即化,酸菜絲裏彙進大豆腐塊,佐些粉條,下酒又下飯。配這道主菜的有幾樣熗拌菜,如虎皮尖椒、辣根木耳和老虎菜等,也非常的爽口。來酒館喝酒的人都是些極其普通的人,他們衣著隨便,話語也口無遮攔,坐上一會兒氣氛就融洽起來。

三羊手裏提著灌滿了茶水的銅壺,挨桌子給客人們續茶水,他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技藝也不賴。一天下來,膀子多少有些酸麻,可他喜歡這個地兒,盡管是人多嘈雜,但熱鬧,不像呆在家裏沒事幹,閑得慌。再者說了,下午和晚上開夥食飯的時候,能有好幾個菜吃,米飯、饅頭都很足量,吃起來極香。

三羊來酒館半年後,他攢下了兩千塊錢。三羊去街上的郵局把錢彙給了爹,囑咐說是買種子和化肥的錢。他還在電話裏跟爹說拿幾個零錢割些肉,好好地跟妹妹吃上一頓。

2

城裏最大的變化是樓房蓋得快,離三羊工作那家酒館不遠處就是一個挺大的建築工地,那樓房一層一層地拔地而起。坐在酒館窗戶前的椅子上便能看到在樓架子裏爬上爬下的戴紅色安全帽的農民工。

三羊心裏很清楚,那些人都是跟他一樣從鄉下來城裏打工的,隻不過是幹的工種不同罷了。三羊很希望那些兄弟們能來酒館裏吃酸菜鍋,那就能聽到他們熟悉的口音。說不定還有自己同村的呢,據他所知,後屯的五魁叔就帶了一群人來城裏做泥瓦匠了,隻正是賺了錢,要不怎麼好幾年都不回去呢。

三羊住在酒館二樓後麵的一間小空屋子裏,和他同住的有兩個服務生,歲數比他小,是專職端盤子上菜的。三個人相處得挺好,晚上躺下後都一半會兒睡不著覺,就聊天拉家常話。

三羊每星期都去酒館後身的一家小澡堂子泡熱水澡,五塊錢一張門票,跳熱水池子裏泡上個二十分鍾,然後自己搓背。三羊從來不找搓澡的,他嫌那些南方人搓不淨,還得額外花上五塊錢,自己有的是力氣,擰條毛巾板用上勁就行了。三羊也不上樓按摩,他怕那些臉上描得花哩唬哨的女孩,穿得少不說,還有股子浪氣,都是搶劫犯,專門拿笑臉變成鉤子,到男人的口袋裏掏錢呢。她們的眼睛不但勾魂,也勾你的錢財。

其實,三羊也不是啥也不消費,洗完澡後他喝飲料,就是一罐冰鎮的可口可樂,三塊錢他舍得。那飲料汁黑乎乎的卻十分爽口,半罐下去渾身的燥熱全跑光了。他還有額外的一項消費,那就是做一項服務,掏耳朵。一開始的時候,這項服務被含在港式按摩裏,總共三十塊錢,經三羊一問,再一商量,按摩師可以單獨給他掏耳朵,也是五塊錢。

三羊做一回之後便上癮了,自己掏耳朵那麼多年,竟然不知道經人家按摩師的手指一擺弄,是那麼的舒服。給三羊掏耳朵的是個比他大上幾歲的女人,手指頭極其靈巧,臉上有幾個小麻坑,是那種不算漂亮但也不難看的女孩。她先用細紙卷裏麵裹上棉絲,伸到三羊的耳朵眼裏去,再用打火機點燃棉絲,使三羊的耳膜裏有了種火燒火燎的感覺,然後再用棉簽在裏麵輕探。反複幾次,三羊的耳朵便不癢了,而且掏完之後很舒服。

女孩跟三羊說耳朵癢最好別用鐵器的掏耳勺摳,容易刺傷耳膜壁,用棉簽最好。三羊想到他自製的那把掏耳勺,心裏笑了一下,盡管她說得對,可他也舍不得丟掉的。

三羊去過幾回之後,就跟給他掏耳朵的女孩熟了,說話中得知女孩叫趙菊,是從望奎縣鄉下來的。三羊說你掏耳朵的手藝真是不錯,跟誰學的?趙菊說跟一個按摩師傅學的,交了學費呢。三羊便在心裏偷著說,要是把趙菊娶到家裏當媳婦就好了,那往後他三羊的耳朵怎麼癢都不怕了。趙菊便問他偷著笑啥?三羊說沒笑啥。趙菊說指定是想做啥子壞事情了,要不怎能偷著笑呢?三羊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他說除了掏掏耳朵,還能有啥子壞事情可做呀?趙菊卻大方,說你以為隻有掏耳朵呀,還可以做按摩呀,按摩的項目也分好幾種呢。

三羊說不來,不來,咱羅鍋上山,錢緊,怕是消費不起。

兩人就都笑了。

3

四月初三的那天,三羊的姐姐從村西小賣店裏給他掛電話說,爹讓村會計劉小腦袋給打傷了胳膊,腫得不能幹活了。三羊問因為啥呀。三羊的姐姐說還不是村東那塊田,因為改水渠的線路兩家吵起來。三羊說他劉小腦袋太驕橫了,仗著年輕,又是村幹部就欺負咱爹,他這回竟然還動手傷人了,不行我得回去一趟。

三羊的姐姐說你在城裏忙的話就別回來了,爹的胳膊吃點藥就能好,你回來也沒啥用,劉小腦袋去寬溝鎮給村裏選玉米種子去了,你回也碰不到他,要是手頭不緊,就寄倆錢回來給爹補養補養吧。

三羊答應著說這就去寄,手上還有幾百塊錢,寄回去你給爹做醫療費吧,我們酒館裏吃和住都不要錢,我也就花不上這些錢。

撂電話後,三羊坐在酒館後院的木椅子上吸一根紙煙,邊吸邊在心裏罵劉小腦袋。一個仗勢欺人的狗男人,你不就是個村幹部嗎,村會計兼副村長,芝麻大個小官,就橫行鄉裏,簡直可惡極了。等有機會回去時,一定找他理論理論,如果他還那麼驕橫,就找機會拿磚頭子拍他個狗日的。

三羊工作的酒館裏酒客很多,都是工薪族,朋友小聚或者吃個便飯,來紮堆喝酸菜湯的。他們點上幾個小菜,要上兩壺酒或者幾瓶啤酒,就聊個無休無止,直到上班時間到了,或者有急事非辦不可了,才結賬離席。三羊抱著銅壺一刻不止的在十幾張餐桌前穿梭,兩隻眼睛緊盯著食客麵前的茶碗,隻要是空了就要填滿。

雖說是累一些,但三羊沒覺得怎麼樣,年紀輕輕的出點力又算個啥,何況酒館的老板陳叔不還說了嗎,都好好幹,酒館的生意要是好了,每個人都加薪。

在酒館裏,三羊跟後廚掌勺的大師傅崔良浩挺好,他每天都要往後廚跑幾趟,去給他的大銅壺灌開水。崔良浩是個漢族人,他的姓有點像朝鮮族,可確確實實是漢族,烹飪手藝好壞不說,大馬勺掂的卻利落,菜盛在勺裏掂幾回個之後,會達到起火的情形。

崔師傅肩膀頭上總是搭一條白毛巾,不炒菜歇氣時就坐一把木頭椅子上吸煙。三羊來給他的大茶缸子裏續水時,崔師傅會把毛巾扯下來扔給他,讓他去水龍頭處給投一下。老崔脾氣倔,有時候心不順了連酒館的老板他也會跟其吼上兩嗓子。但對三羊卻好,具體體現在兩點上。一是時不常地就給他弄點好吃食,諸如鹵豬蹄或者燒好的豬肉塊和雞大腿什麼的,拿油紙裹好了,放在灶台的下麵隔層裏。待三羊來給他續水時,悄悄地塞進他口袋裏。每回遇這情況,三羊都會蔫不悄地把吃食送回到自己的寢室裏,等夜深時候叫醒另外兩個服務員一塊吃。二是會在晚上酒館打烊之後帶他去看拉場戲。就是小劇院那種,全都是民間的演員,唱拉場戲和二人轉,很逗樂子。崔師傅每回帶他去看戲,都是搶著掏腰包買戲票,十塊錢一張,坐後排的長木椅上,有茶水喝卻沒瓜子嗑,但戲卻聽得真亮,很過癮。

崔師傅帶三羊看戲時不喜歡說話,隻是靜靜地聽台上演員的唱詞,聽到逗哏處便隨其他觀眾一起哈哈大笑,很是開懷。兩人看完戲出劇場後就奔河邊走,一直走到河西岸的一個舊廣場,哪裏的夜色下早懸了幾盞燈,燈的光暈下擺十幾張桌子,像他倆打工的酒館般,也布置了飯場子的。

崔師傅拉他撿張空桌坐穩後便吆喝店老板點菜,三五樣吃食全都是燒烤類,有烤羊肉串、烤雞脖子和烤板筋,再烤幾串辣椒和土蒜,最後才要一鍋熱氣騰騰的涮毛肚。菜品上齊後,崔師傅點了瓶半斤裝的紅星二鍋頭,這酒特別的辣,第一次跟崔師傅喝酒時三羊曾嚐過一口,純五十多度的糧食酒,入口跟一股火線似的,一直辣到腸胃裏。三羊便不敢喝了,隻喝一瓶啤酒,跟服務員要冰鎮的,陪崔師傅一塊喝。羊肉、板筋和雞脖子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副食品,經火一烤卻香味撲鼻,完全是下酒的好菜。崔師傅一邊喝酒一邊跟跟三羊拉話,他說,你整日裏掂個大茶壺累不累呀,賺不了幾個錢不說,還算不上啥像樣的手藝,幹脆跟咱學烹飪得了。

三羊不答話,隻是低著頭喝酒吃菜。他不是不想學崔師傅的手藝,隻是還一時半會的拿不定主意,炒菜做飯的活在鄉下不是很被人看得起,拿老話講那是下九流的營生,伺候人的活計。但是跟自己現在的活比起來,卻強上十倍。話何以這麼說呢,道理很簡單,倒茶水是服務生的待遇,可下廚掌勺卻非同小可了,飯菜鹹了淡了,香了臭了全憑師傅掌握著,其地位便可想而知。累是累點,但得被酒館的老板敬著哄著,還要隨時地賞些銀兩,算是獎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