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徐岩

1

趙醫生有沒有執照這姑且不說,單說他身上經常背著的那個皮藥箱就夠一說了。貼肩的皮背帶早已起了毛,被打磨得黝黑鋥亮,裏麵鼓鼓囊囊裝滿了藥草和西藥片。藥箱子是不離趙醫生左右的,他走在江岸的紅柳叢中,人便被沒膝的蒿草掩了大半個身子,隻露出掛在屁股蛋子上那上下顛動的皮藥箱。

趙醫生每個月都來江邊上一兩回,來江邊魚場給捕魚漢子們診病,什麼風濕呀、關節痛呀,還有胃病、腎炎什麼的常見病。這些捕魚漢子都是附近村屯的,他們常年在魚場上摸爬滾打,把汗撒在江水中和漁船上。趙醫生的到來雖說引不起漢子們的歡呼,但也著實讓大家夥感到心裏邊踏實。

趙醫生來時天下著小雨,雨絲細密,落在江麵上不露痕跡。趙醫生並非是專挑這樣的天氣來,而是趕日子,他覺得差不多有一個月左右了,他就來一趟。從趙醫生住的鎮子中心到尤家張網魚場有大約七裏多的路途,他一般來說都是走著來再走著回去,半路上人們看到他精瘦的身子都會離大老遠的打招呼,說出診去啊趙醫生?多半時候是聽不見趙醫生回答而隻看見他點頭晃兩下腦袋的。

魚場上有一拉溜的地窩棚。靠鬆樹林的地窩棚照別的窩棚偏大一些,同樣用粗木杆搭了架子,上麵鹵了曬幹的稻草。地窩棚上麵還插了麵迎風飄擺著的紅旗,由於旗杆短,旗麵飄擺的幅度就不大。旗雖舊卻不可小看了它,是代表一份莊重的,標致這裏麵住的人之身份,這個人就是魚把頭。

趙醫生走到插紅旗的地窩棚前站下,不緊不慢地解下係在藥箱上的一條白毛巾,擦頭發上和脖子上的雨水。再打開藥箱蓋從裏麵拽出一塊疊得整齊的布塊,展開,順風掛在門框上。布也是白色的,漿洗得有些舊色,上麵描了一個醒目的紅十字。趙醫生把這一切做停當之後便貓腰鑽進了地窩棚。

魚把頭老孔不在地窩棚裏,他是隨後跟進來的。魚把頭老孔身材魁梧,黑臉膛,有著一頭亂蓬蓬的卷發,他嘴上叼著紙煙,眼睛裏除了血絲便是笑意了。老孔說打老遠就看見你跳鼠般的過來了,趕巧你有口福,二舵他們那條船剛網到一條小鰉魚羔子,七八斤沉,殺了給你下酒。

趙醫生轉回頭拿眼睛盯著老孔問:已經殺了嗎?

老孔說出水就殺了,怕捂了血,已叫灶上紅燜去了。

趙醫生一邊從打開的藥箱裏往外掏東西一邊說,可惜了啦,還是個魚羔子嗎。

老孔說江水滔天,放了又能咋,長個十年八年還指不定誰能網到呢。入了秋的鰉魚羔子肉嫩,吃就吃了吧,你也別再磨磯。

趙醫生從藥箱裏拿出一個火柴盒般大小的牛皮紙包遞到老孔手上說,千萬要省著點吃,太難掏弄了。

老孔像得了寶貝似的忙攤開一雙大手接了過去,再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隨後從褲子口袋裏摸出兩張錢塞給趙醫生說,兄弟你就是咱老孔的救星呀。

兩人說著話的功夫,地窩棚裏又鑽進來兩個夥計,都是麵孔黑紅的打魚漢子,他們憨笑著跟趙醫生打招呼。一個是來看腰尖盤突出的,說剛患的病;一個是趙醫生的老病號,常年咳嗽,氣管不好斷不了藥,趙醫生哪回來都得給他配上幾包,都是中草藥曬幹碾的麵,隻管熬水喝就行了。

給腰尖盤的按摩針灸,給氣管炎的取藥,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把兩個病號打發了。趙醫生就坐下來跟老孔喝茶。老孔捧一大號的糖瓷缸子喝幾口熱茶後問趙醫生,鳳英哪兒最近去了沒有?趙醫生原本被雨水淋濕過的臉由蒼白轉為紅潤,這也是熱茶水起的作用,他半天沒有答老孔的問話。直到老孔又滿臉熱忱地問到第二遍,趙醫生才說去過一回,她的病見好了。

老孔提到的鳳英是個寡居的女人,四十歲的年紀,不算年輕了,是魚把頭老孔養過的。女人的丈夫曾跟老孔打過魚,後來攢了些錢去後村賭了兩場,把什麼都輸掉了,包括他的女人。那男人姓刁,是個使船的好手,卻生來好賭,他沒有辦法了便找孔把頭借錢,可沒幾天又把借到的錢輸掉了。他就橫了一條心,鋌而走險了,於一個風高浪大的黑夜駕船越了國界捕魚,回返時誤撞了航標塔淹亡了。老孔帶著一幫子漁民把刁葬了,又留了哭哭啼啼的女人給大家夥做飯,算是把一家子安頓了。被老孔留下給魚亮子的捕魚漢子們做飯的女人叫鳳英,姓趙,跟趙醫生是本家。出於感念老孔對她的收留,背地裏跟了他。可兩個月後,女人患了種病,吃不下東西,吃下了也得吐出來,老孔隻好請來了趙醫生,經檢查方知女人有肝炎。這病是傳染的,更不能留下來做飯了,老孔隻好把她送回鎮上讓她在家裏養著,打針吃藥和夥食費由他出,正好讓趙醫生趕上了,也就順便把女人托付給了他。老孔當時跟趙醫生說,誰讓你們是一家子呢,一筆寫不出倆趙字的。

老孔聽說女人的病見好了,方點了頭,他拎起地上的銅水壺給趙醫生的碗裏添水。外麵的雨又下起來,還是不大,雨絲細密的打在地窩棚的天窗上,發出輕微的噗噗聲。

兩人喝完茶水後,趙醫生背了藥箱隨在孔把頭身後,去了江邊的又一間地窩棚,給雲嫂治牙。

2

魚場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尤家張網。最早的說法是黑龍江發大水時,有個鄂倫春族狩獵小隊,帳篷和餐具等一應生活用品全部被山洪所毀,沒辦法他們隻好改變了生存方式,由原來的打獵改為捕魚,據說領頭的人姓尤,他們用樺樹皮縫船,用削尖了的柞木棍當叉,於河邊擺開了戰場,捕起魚來蠻是那麼回事。

幾十年過去之後,魚場的把頭換成了老孔,捕魚的夥計們裏也沒有鄂倫春族後裔了,真是時光荏苒,歲月如梭。

尤家張網靠近黑龍江的下遊,對岸是俄羅斯的一個牧場,好像叫琴亞連科,站在江岸上手搭個涼蓬望出去,隱約地就能夠看見那些散亂在江灘上吃草的牛和馬。江水像一條巨大的銀帶一瀉千裏。它以豐富的水產資源養活著沿岸的百姓,和闊大的山體及其一望無際的草甸子。

陳河是個魚販子,據說在鎮裏頭開了家酒館,專賣江鯉魚,而且做法很特別。有些酷似方正林業局一帶的德莫利燉,隻是裏麵不放粉條,專門放一種家常做的大豆腐和幹辣椒。陳河五十歲左右,身體稍胖些,說話口齒不太利落,喜歡重複自己的話。每次來魚場都要給老孔帶來一包熟食,都是他們酒館裏熏醬好了的肉菜,有時候會是兩個豬蹄,有時候也可能是半個豬肝,他知道魚把頭老孔喜歡吃豬肝下酒,煮好的豬肝不用菜刀切,而是拿手掰成小塊,再蘸鹽末吃,半個豬肝兩人能灌進去一斤燒酒。

老孔總是把捕上來的魚挑大個的給陳河留起來,三條五條的放進魚簍中再沉到江水裏,保持它們活著,隻有活著的魚燒出來才新鮮。何況人家陳河給的錢也不差,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把一利索,從來都不賒賬。

陳河騎著個特大號的兩輪摩托車,雅馬哈牌子的,有點像蘇聯造,油箱的肚子特大,加一回油能跑上個三天五天沒問題。他到魚場後把摩托車不熄火,就往沙灘上一支,那油門轟響的聲音就說明買賣來了,捕魚漢子們還不緊著時間撒網呀,這年頭有誰會跟錢過不去?陳河鑽進窩棚裏跟老孔喝酒的當口,幾個歇船的漁民趁機要挨個輪換著把摩托車騎上兩圈。陳河跟老孔坐在地窩棚的土炕上捏著酒杯聽見自己摩托車的引擎轟鳴著在沙灘上亂跑,也不心疼,天天買人家的魚呢,燒點油算個球,真正的男人就得胸襟開闊,就得肚量大一些。

來魚場能被魚把頭老孔奉為坐上賓的隻有他陳河跟趙醫生兩位。陳河不光是收他們魚亮子捕上來的魚,還給他帶熟食和下酒菜,除此之外陳河還能幫著老孔擺事。遠的不說,就說前段時間老孔手下的夥計們中有許氏兩兄弟私自將船劃過了界,被公安所的人抓了,是陳河騎摩托車去鎮上找了一個分管的副鎮長,使了錢又好話說盡,差點沒把嘴皮子磨破了才算交罰款了事,沒有被拘留,擺事的結果自然是老孔白供了那個副鎮長幾條魚吃,但終究是賺了麵子。

陳河跟老孔私下裏還有點交情,他會時不時地帶一個年輕女人來魚場,明裏是跟著他來收魚看行情,暗地裏卻是給老孔送貨上門。魚把頭老孔在江水裏摸爬滾打了三十多年,與打魚漢子們生死與共過無數回,他知道自己的命就在船甲板上拴著呢。老孔能把這一點想明白,他也就把什麼事情都想開了,喝酒和喜歡女人便成了他兩大喜好。陳河剛來魚場收魚的時候,不知道魚把頭老孔沒有婆娘,以為給他們魚亮子做飯的那個女人是他婆娘呢,因為他在老孔的窩棚裏看見了那個女人的梳妝鏡和小木梳,就是在那麵小圓鏡的後麵鑲著她的照片,是黑白色的青年時期照。可兩人有一回喝多了酒後,老孔告訴他說女人是他的兄弟媳婦,兄弟被拖拉機撞死之後,他就把無依無靠的女人和孩子接管了過來,女人安排給打魚漢子們做飯洗鍋,孩子送到鎮上念書,老孔是為了把兄弟的這個家拴住,不至於被一個車禍就給整散了。

陳河說那你就這麼熬著嗎?打魚賣那麼多錢腰別胯夾的有個啥用途,錢可是身外之物呀。

老孔說不熬著還能咋,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合適的,再說了這魚場可是個遭罪的地方,有哪個利手利腳的女人願意來啊?

陳河就逼老孔把碗裏的酒幹掉,然後趴他耳根子處說了一通話,竟把老孔說得有些心活了。後來老孔真去了趟鎮上,到陳河的酒館裏喝酒,老孔在誇獎陳河江鯉魚做法的同時,還很感激他帶自己去鎮上那家叫紅光的澡堂子洗澡,也就是在哪裏遇見了按摩女人孫小雪。

我這裏要長話短說,孫小雪這個按摩女不跟其他的按摩女一樣,她歲數上比那些女孩要大許多,至少要大十幾歲。所以說她很重感情,經鎮上的酒館老板陳河介紹跟魚把頭老孔認識後,老孔沒少給她錢。老孔也跟陳河說過孫小雪的好,不虛頭巴腦,尤其是在做那件事上,很賣力氣,她的溫順使得老孔一度產生過想把這個女人娶回家的念頭。後來老孔到了魚訊期,江裏船上忙得不可開交時,沒想到陳河竟帶孫小雪來江邊看他了。大白天裏漁民們都使船下江撒網了,老孔便在自己的窩棚裏跟孫小雪有了魚水之歡,事後,老孔誇陳河是宋江,是及時雨。陳河說這主意卻是孫小雪出的,她不提醒他還真想不起來。孫小雪忙表白說是想孔把頭了嘛,才急中生智跟著來了。

那一回孫小雪想留下來過夜,反正澡堂子這幾天正停業搞裝修呢,但被老孔給拒絕了。老孔說魚場有魚場的規矩,不留外來女人過夜的。陳河知道老孔的意思,說外來女人是給孫小雪麵子,話應該說成這樣,魚場是不能留外麵來的不幹淨的女人過夜的。迷信上的說法就是一旦觸犯了白龍廟裏的仙,打魚的生意會受到影響。

後來老孔跟又來過兩次的孫小雪說,等有朝一日咱娶了你時,你就可以留在魚場過夜了,咱會帶你睡水床。見孫小雪不理解他話的意思,便又解釋說就是把洞房移到船艙裏。

3

沒有人知道黑龍江到底有多深,連魚把頭老孔都不知道。

老孔水性好,跟他手下一個二櫃陸明不相上下。即便是水性再好,倆人也從不敢往深下裏潛。陸明說他曾一口喝了二兩燒刀子,然後借熱乎勁往下紮了個猛子,能比平時下潛了好幾米,卻隻有二十多米,再往下就頂不動了,水他媽的老深了。

魚把頭老孔說不是有句話嗎,叫江沒底、海沒邊,人家又不是瞎說的,指定有它的道理。

老孔掌管著的尤家張網魚場總共有十一個人,四條掛機,兩條舢板船。六條船都是在縣漁政股和鎮公安所起了執照的,船牌號碼從312到316,連著碼的。黃底黑字,拿螺絲釘鉚在船幫上,就算是合法的漁業作業船隻了。二櫃陸明跟他婆娘一條船、李長安跟婆娘一條船、蔡代吉自己一條船、許大河、許小河兩兄弟一條船,老孔的船被侄子旺火掌管著,有時候一個人下江撒網,有時候跟老孔一塊走水,餘下兩個人是專門負責修船、補網的老薑頭跟做飯的啞女人。

魚訊期高峰時走船使網的順序是這樣的,從早上四點鍾開始,到晚上八點鍾收網,其餘的時間不能有一星半點的船和網下水裏攪和,這段時間叫“喂窩子”,水靜下來之後一些下灘的魚才會在夜裏回遊上來,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尤家張網的甩彎處,正好趕上早上的晨網。

而每條船的下江捕魚時間為一小時,按船牌號依次順序輪大襟,一條船駛回岸上後,另一條待機的船再下江,每天趕上幾趟算幾趟,捕得的魚大小或者多少那也隻能聽天由命。

在離江岸不遠的一條內河裏有十幾個粗柳條編的魚簍和鐵絲筐,裏麵裝著他們當天捕的活魚。個大的江魚不時地撞擊那些個鐵絲筐,在河麵上泛起水泡。而那些水泡有大有小,更有連成串的,這說明捕到的魚很大也很鮮活。

捕魚漢子們的早飯很簡單,由雲嫂煮一鍋魚骨頭粥,或者是加了隔夜菜的疙瘩湯,蒸一鍋白麵饅頭,每人再切一塊鹹蘿卜。七點鍾吃早飯時間便很充裕了,每家的船基本上都跑一趟了,網了魚的和沒有網到魚的,身子骨都被江風和水氣浸透,冷也冷了餓也餓了,正好喝碗熱粥暖身子。午飯也差不多,剩幹糧溫火溜過了,炒兩個熱菜,辣椒茄子和大頭菜什麼的,裏麵要見大塊的肉片。捕魚的漢子們使的是力氣活,身體好才能夠幹活的,營養跟不上哪能成呢。吃午飯的時候,雲嫂是要給大家夥炸一大海碗紅辣椒的,拌在菜裏下飯。你要是在現場看他們狼吞虎咽地吃飯,非受感染不可。

最值得一說的是漁民們的晚飯,那才叫熱鬧呢,但也隻局限於有宴請的時候。兩個大樹墩子上麵鋪上整塊的大木板,就是飯桌。用江水燉的魚拿洗臉盆盛了擺上桌,顯得足性。配菜一般來說也不少於四樣或六樣,有講究的,叫四平八穩或六六大順。有江水燉的大鯉魚、土豆絲和把蒿、野蒜瓣拌的生魚片、油炸川丁子或者板黃,還有魚籽豆腐醬蘸大蔥白。漢子們先喝酒,每人一大海碗,酒能怯寒氣和疲乏。最後上來的才是二米幹飯和魚湯,奶白色的湯水每人喝兩碗後,整個身子骨便都暖和了。

從尤家張網向上,也就是黑龍江的上遊,是阿穆爾河的源頭。剛臨雨季的大江水勢洶湧澎湃,不時有一些大船逆水行舟,船上裝滿了物質。明眼看到的有木材、糧食袋子和鐵皮製的集裝箱。大鼻子、藍眼睛的俄國人光著膀子站在船甲板上吸木製的煙鬥,他們的神態安詳,臉上掛著笑意。

有一回一艘船突然在江中心停了下來,上麵載滿了圓圓的木桶。大家夥猜測那桶裏邊裝的是酒或者柴油,因為老毛子人喜歡酗酒,那桶裏裝的不是酒是什麼,千裏迢迢運回去必是自己喜歡或者國內短缺之物呀。結果大家夥誰都沒有猜對,他們運的是麥芽,造酒用的原料。從船上放下來的一條小船裏坐了一個中國客商,劃過來跟漁民們說他們船的舵手病了,渾身發冷、搖晃、老跑廁所,行不了船了。那個中國客商說他在斜對麵的一個叫戈城的鎮子裏開酒廠,是過來跟他的同胞們給俄國舵手討藥吃的。魚把頭老孔給了他兩粒黑藥丸,每粒有黃豆粒那麼大,說一次吃上一粒的一半,兩三回準好。小船上的那個中國客商給老孔丟下一箱子米醋和兩箱子瓶裝白酒,便劃船回去了。沒到半個鍾頭,那條大貨船便拉響汽笛上路了。有的夥計跟老孔說,兩粒小藥丸換三箱子東西,也值了。老孔說也就持個平,那兩粒藥丸倒不是很值錢,但很難掏弄呀,那可是大煙膏子呀,專治拉肚子和心鉸痛的。

4

趙醫生每次來魚場,都要給雲嫂治牙。

雲嫂長得雖說是麵目清秀,身材也好,卻有一口爛牙,而且總是發炎。

趙醫生半年前給雲嫂治左下顴第三顆牙的時候,就跟雲嫂說了,牙齒跟小學生在作業本上寫出來的字是一樣的,那是門麵。你長得這麼好看,怎麼能不有一口好牙呢?怎麼不讓它們變得潔白秀氣呢。

他拿一把銀色的鑷子和另外一把鑲著小圓鏡的鉤子探入女人的嘴裏。說別緊張不疼的,過會就好了。

雲嫂的那顆牙在幾天前發炎了,總是一陣陣的疼,不管是她做飯的時候還是躺下睡覺的時候,疼痛無時不在,讓她反複的坐起來再躺下,從灶房裏舀來一瓢瓢的涼水,喝一口鎮痛,再喝一口接著鎮痛。

趙醫生說是牙髓炎,要打一針麻藥然後用鐵鑽把牙鑽個窟窿,放進藥,殺神經。

雲嫂說她能挺,不就疼一陣嗎,用的哪門子麻藥,女人的一生經曆的疼痛多了去了。

趙醫生也舍不得給雲嫂用麻藥,整個藥箱裏才存了兩支麻藥,也是難掏弄呢。

他就笑著跟雲嫂逗趣,說女人一生真的要經曆很多疼痛嗎,都有啥子疼痛呀?

雲嫂說比如生孩子呀,那可是要命的疼。

趙醫生說的對,你生了很多嗎?

雲嫂說生一個就疼得死去活來了,哪還會再去體驗。

趙醫生給雲嫂的牙根處咬了一塊藥棉花,做了下表皮的麻醉,才動鐵鑽,牙窟窿鑽開後,雲嫂疼得出了一腦瓜門子的汗,總算把藥塞了進去。

站在一旁看熱鬧的魚把頭老孔的額上也冒出了汗,他狠吸一口煙後跟雲嫂說,怎麼你的呻喚跟殺豬似的呀。

雲嫂說誰治牙誰知道,不疼死你才怪。

大半年的時間過去,趙醫生給雲嫂治好了六顆牙,有疼得厲害的,有不疼卻有炎症的,卻沒有收雲嫂一分錢。

雲嫂就有些過意不去了,在一次隻有她們兩個人的時候,跟趙醫生說,不收錢算咋回事呀,俺心裏愧疚著。趙醫生說你要是實在愧疚,那就讓俺碰碰你的身子,隻一回也行。

雲嫂默不做聲地紅了臉,在閉眼睛想主意時,趙醫生的身子已經伏在了她身上,兩人擁抱著沒說上兩句話,魚把頭老孔的粗門大嗓卻在外麵響起來了,老孔嚷嚷著說,牙治得咋樣了,俺瞧著該做晌午飯了,咋也得跟趙兄弟喝兩盅。

5

漁民李長安的性格有些古怪,平時蔫聲笨語不願多說一句話,使船擊水的本領卻很強。整個魚場就他能獨自駕沒有掛機的木船在江上來去自如的捕魚撒網,很得魚把頭老孔的賞識。李長安去年春天娶回一個女人,說是江下遊郭家堡子人,三十六七歲年紀,是個二把刷。雖說年紀大點、又是個二婚,但模樣卻周正,能看出來年輕時是個美人。

李長安剛把女人娶回到魚亮子時自己也跟著大家夥陶醉了一陣子,大夥都紛紛說他一個老光棍拾荒拾到了一朵馬蓮花,交了桃花運。李長安隻是撇著嘴樂,白天倆人一條船上撒網使力氣撈魚,晚上天一擦黑就鑽地窩棚裏做那件事,樂此不疲。也不怪人家李長安樂,四十多歲的男人,至始至終都沒嚐到女人身體的滋味,突然間喜從天降,懷裏多了個水靈靈的大活人,豈能不美?

李長安在做那件事時總是嘴裏叨念著:弄死你,好生娃。弄死你,好生娃。女人邊嬌喘邊回應他,你舍得弄死,弄死了還咋生娃?李長安便拿手抹額上的汗水,接著說,那就弄你個半死不活,誰讓你的身體跟魚一般滑膩,讓咱愛不離手呢?

李長安不會用那個成語,也就是愛不釋手,他順嘴說出了個愛不離手。詞不對意思卻表達上了,他在三個多月的時間裏,幾乎是使盡了渾身的力氣或者說是渾身的解數,卻沒有把女人的肚皮弄大。

當初媒婆子把女人領到魚場介紹給他時,李長安隻悶悶地說了一句話。他說人他沒得挑,二不二婚無所謂,能生娃就中。他老李家哥兄弟兩個,弟弟早就娶親生子,但生的卻是女娃,他十幾年來在江邊上捕魚撒網,卻因為愛玩紙牌把所掙的錢都輸掉了,也就把娶女人成家的事誤下了。

魚把頭老孔指點李長安帶女人去縣城裏查查,說一查就靈。兩人果真去了,回來後李長安的臉便成茄皮色了。他去了魚把頭老孔的地窩棚裏跟老孔說,查清楚了,是女人不能生,她那塊破鹽堿地撂了荒,俺說挺漂亮個女人咋就被前夫像扔破布一樣給扔掉了呢。魚把頭老孔沙啞著嗓子說不能生就不生,沒娃又能咋著,有暖被筒的就中唄,人別不知道足性,你咋也要好生待承人家,人家可是光身板沒要啥子嫁妝就跟你來江崴子吃風吞雨來了。

盡管老孔這麼說,也沒擋住李長安這個強種,兩人開始吵起嘴來。船上吵、岸上吵,時不時地還動起手來。可任憑李長安怎麼耍潑使橫,女人卻是忍著,生氣時跟他對付上一兩句,然後依舊對他低眉順眼,甚至是俯首貼耳。這就越發讓李長安覺得她是理虧的,女人生不出娃,那不就跟母雞下不了蛋一樣的道理嗎,咱還養你幹嘛?

倒是魚場的二櫃陸明喜歡管這閑事,每當李長安兩口子吵架時,他便會插在其中,勸架的過程裏多半是偏向於女人的。他罵李長安目光短淺,一個風裏來雨裏去的漢子把偌大條漁船都擺弄得順順當當,一個女人不生娃就惱了,那咋行呢?對女人,尤其是自己的婆娘,該溫火慢燉才是。

在魚場,除了魚把頭,權力當屬二櫃了,這些個職位也是按照資曆和能耐排下來的。魚亮子也是個集體,也像一個大家庭一樣,有父母親和兄弟姐妹。父母親就是魚把頭和二櫃,其他捕魚漢子們就是兄弟姐妹,一起吃住一起做活計,甘苦與共,其樂融融。所以無論是魚把頭老孔和二櫃陸明,兩個人誰說李長安他都得聽,何況又是為了他好。

二櫃陸明願意來攪和這件事其實也有端倪,本是人家夫妻間的事嗎,又牽涉到懷胎生娃的事,你一個大老爺們卻耍嘴片子摻和進來,說得清說不清啊。陸明的老婆鄭桂菊便老大不樂意地跟他說,不是還有孔把頭嗎,你個副手說人家幹啥,純屬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陸明是怕他老婆的,因為陸明的老婆有個哥哥在鎮政府當科長,每年批網灘、劃魚亮子都得人家說了算,這個大舅哥小權在握,是萬萬得罪不起的。並且陸明的老婆鄭桂菊又生得牛高馬大,身體壯不說還有蠻力氣,說不對路了兩人動起手來,往往十回有八回是他占下風,敗下陣來的陸明便被老婆揪了耳朵,直到告饒為止。

但不是有句話說了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因為更重要的一點是陸明打心裏喜歡李長安娶回來的女人。他在搖船撒網的時候在心裏想過,他喜歡那女人的身段,還有漂亮臉蛋,曾背地裏瞅著自己的老婆鄭桂菊那虎背熊腰暗中叨咕說,同樣是女人,人家那盤咋那麼亮,都是吃五穀雜糧呀,都是喝黑龍江水,滋潤的程度卻不一樣。以他陸明的想法,找女人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另外還有一句話,便宜沒好貨,他急急忙忙地占了人家鄭桂菊的便宜,還不是想沾她哥哥的光,才撿到手一個母夜叉般的家用管教。

陸明也在心裏打定了一個主意,有朝一日非得把李長安的女人搞到手,不生娃的女人咋了,不生娃的女人身子才好,這個主意一旦在心裏生成了,就會堅如磐石。

6

魚販子陳河再一次帶按摩女孫小雪來魚場竟趕上了個雨天。

飄渺的雨絲在棕色的霧藹下轉瞬間變得瓢潑般大了。

陳河把摩托車加了油門,順著草灘飛速地駛進了路前方幾米遠的一座泥坯房裏,熄了火躲雨。泥坯房很小,隻有一間半大小,窗框上沒有了玻璃,隻用破舊的塑料布遮風。是養蜂人棄置的,他們在推著蜂箱離去的時候卷走了蜜桶和鋪蓋卷,火炕上僅剩下了一領葦席和發黃的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