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徐岩

1

菊和老宋來城裏六年了,夫妻倆啥活都幹,可謂是吃盡了辛苦,錢是賺了些,但也沒攢下座房子。倆人賺的錢回鄉下老家能蓋三間紅磚大瓦房,估計還有餘錢,可在城裏卻買不上。那樓價高得嚇人,啥叫天價呀,城裏的房子就是天價,是那些戴眼鏡的商人拔了算盤珠子弄出來的數字。

有時候老宋喝點酒坐板凳上便罵,黑心天天,得把不吃了你才怪。老宋說的黑心天天是北方的一種植物上結的果,有黃豆粒般大小,黑色的果肉和黑色的汁液,往往會逗引得小孩子不等成熟就搶著摘吃。老宋說的“得把”是方言,找到機會的意思。老宋是把城裏那些樓房的開發商比作了黑天天果,罵他們心黑。每當老宋喝酒罵人時,菊就在一旁潑冷水熄火,菊說罵人頂啥事,隻怪自己沒能耐。老宋說你說的沒能耐啥表現呀?菊說隻能坐家裏喝尿水罵人唄。老宋便笑了,他還是打心眼裏喜歡自己女人的,模樣算是俊,人又善良。還能幹活計,要是沒女人幫襯倆人也不能夠在城裏站住腳。喝口酒後老宋說,你不用瞎嘟噥,天一會兒就黑,等天黑了你就知道咱有沒有能耐了。菊往地上吐了些口水說,你那點能耐還算能耐,跟灌尿水子差不了兩樣。

菊和老宋倆人雖說沒攢下房子,卻租了個百十平米的門市開洗車行。門市房在黃河路臨街的位置上,左邊是家小酒館,右邊是家藥店,不打招牌也不樹匾,隻是在鐵拉門上邊拿紅漆寫了兩個大大的“洗車”字樣。洗車是目前城市裏剛剛興起的一種生意,不辦執照也不用去稅務局交稅,在派出所和街道辦備個案就行了。大的洗車行租房子開工作間,小的有兩個人備上水桶、刷子、抹布就行了。在城市黃昏後一些僻靜的靠近內河的馬路邊上,仨仨倆倆的洗車工組成了一道特殊的風景線,他們的生意是不錯的,洗一輛車五塊錢,沒哪一個司機不說便宜的。菊和老宋開的就不一樣了,他們有洗車的工作間,用的是自來水管道裏的冷熱水,水裏浸泡好洗衣粉和清潔劑,洗得快而幹淨。司機更是有賓至如歸的待遇,洗車工作間裏靠北窗有兩把椅子,小桌上放著茶壺,裏麵是剛砌好的綠茶,還有一份當天的城市晚報,可以邊喝茶邊看報紙等著。南牆上是一台懸掛式的電視機,二十英寸雖然小了點,但南北牆之間距離近,足夠看畫麵的。

老宋還有一份送報紙的工作,他是在兩年前經人介紹到那家和興路郵政局當臨時投遞員的,專門送城市晨報和生活報。每個月四百塊錢,一上午也用不了的活,發輛自行車,三四個小時三轉兩拐就幹完了。菊就去勞務大市場雇了個小夥子,叫大河,身份證上顯示他姓郭,也是周家橋鎮附近的人,跟他們家老宋算是同鄉。菊跟小夥子說好了月工資五百,洗車的數額超了指標後可適當的發些獎金。小夥子大河幹了兩個月後又領來了一個中年婦女,給菊介紹說是他嬸,來幹活的。菊昨天剛剛叨咕了一嘴,說最近活多了,車有些洗不過來。大河就把人領來了。菊在心裏說,這孩子也真夠有心眼的。

其實女人不是他的嬸子,隻時兩人在勞務市場等著找活幹時認識的。倆人說好了,誰有活了都幫著對方引見一下。

2

經常來洗車的有四個人,也就是說跟菊是熟客。先說警察胡,叫胡什麼不知道,菊就喊他胡警官。瘦高個一臉的肅穆,話也少。來洗車時總是坐在椅子上抽煙打手機。煙是哈德門牌子的,硬包,從沒換過。打手機的內容多半是事情進展得怎樣了,是否有線索了,事恁多。可胡警官從來不穿警服,菊是從他接打電話的口氣和語言中聽出他是個警察的。警察胡第一次來時丟給她一張百元的大鈔票。菊要給他找錢時被胡拒絕了,說存上吧,洗一次扣一次。胡警察開的是輛舊桑塔納車,白色的車身刷了藍杠,上麵噴著公安字樣。胡警察每次來,都是大河搶著洗,即便是他手裏正幹著活,也會加快速度,洗完手裏那輛然後過來幫忙。大河說他就喜歡警車,氣派。洗差不多時會趁清理坐墊腳墊灰塵的機會在駕駛位上坐一會,手撫方向盤,兩眼則目視前方。有一回胡警察開車走了之後,老宋跟大河說,你總是說胡警察的車氣派,咱沒看出來他氣派在哪兒?大河說老板你是喝了酒眼力才不行了,氣派在車身上的字和棚頂的警燈呀。老宋打著酒嗝說,就是輛破桑塔納,沒見氣派到哪去。

第二位來洗車的是個女人,開了輛紅色的轎車,車有八成新,老款,卻也值些錢。女人三十多歲,長得漂亮,也吸煙,是那種黑杆的細長煙。女人的指甲被塗成了墨綠色,這種顏色在菊看來是很能防煙熏的。女人的煙很勤,一根接一根的吸,好在那煙杆細長,不禁抽,要不得氣喘病也說不準。女人很隨和,總是和菊她們嘮家常話,尤其是跟大河嘮。誇大河長得帥氣,有男人味。女人的話說得大河多半時候會不好意思起來,低下頭幹活。女人還會給大河煙抽,是從包裏另外拿出來的男式煙,駱馱牌,說是在免稅店買來的呢,世麵上不好掏弄。大河不吸,說不會吸。大河還說他少年的時候吸過,偷吸他爹的旱煙葉,辣死了,自打那一回後就不能聞煙味了。女人說真不會享受,人活在這世界上啊,要懂得享受。大河說這事咱真享受不了,還是免掉吧。女人拿眼睛盯著大河說,那還有比吸煙更讓人享受的事情呢,難道你也免掉嗎,你個傻小子。女人說完這話自己的臉先紅了,她竟心虛的補充說比如喝酒、吸毒,哈哈哈,女人的笑聲把洗車行的木頂棚都震得顫動了幾下。

老宋在女人開車走後的那天晚上,去旁邊的小酒館裏買了兩個菜,一盤溜肥腸和兩個鹵豬蹄。回來讓菊給他拌一大碗老虎菜,喝上了。一般來說到了晚上七點鍾,洗車的人就少了,每晚頂多三輛五輛的,菊跟老宋兩個人就忙活了。所以說七點鍾一到洗車的夥計大河跟他嬸就可以下班了。兩人走了後菊便開始拾掇飯,菊和老宋坐到小桌前吃飯時,城市的夜色就來了。街麵上依舊是燈火輝煌,車來人往,喧囂似乎比白天時更重了些。老宋是被女人說的那句話引逗得有些活心了,女人是個城市女人,漂亮不說,還比他們鄉下人有氣質,這種氣質究竟是種啥樣子的東西老宋說不上來,但他隱隱地能感覺得到,那是種讓他豔羨和服氣的東西。女人說的話也含著磁性,像兒子小時候玩的吸鐵石樣,能把小刀片吸起來。隻不過兒子玩的吸鐵石能吸小刀片,而女人的話吸的是他老宋的心。女人跟大河說享受那些話時,老宋正在給女人的小轎車衝洗腳墊,他喜歡聞女人車裏的那種淡淡的香水味,跟女人的身體似的,不像自己的老婆菊,滿身都是肥皂和豬胰子味,當然菊身上那種味也很好聞的,他一直聞了這麼多年,還是不肯放棄的。女人跟大河說享受那個詞時,老宋坐在女人的車裏拿抹布擦腳墊,他竟在腳墊的下麵發現了一樣小東西。

女人開著車走後,老宋就去旁邊的小酒館裏要了兩樣菜,溜肥腸是菊願意吃的菜,鹵豬蹄是他下酒的。一般情況下不過年過節、不遇上個啥子特殊事情是不會舍得花這錢的。兩樣菜老宋一共花了三十一塊錢,他覺得今個晚上非得吃點好的喝些酒不可。老宋把菜端回來時,菊已經給他拌好了一大碗老虎菜,這是他們平時最下飯的菜,也是家常便飯,幾個尖辣椒切碎,加上蔥絲和香菜絲,拿蒜片和醬油、味素一泡,菜就得了。菊見老宋端回那兩樣菜就瞪了眼睛問他,為啥呀?老宋說不為啥,就為了“妖精”剛才來洗車時說的那句話。菊說“妖精”說啥了?“妖精”是他們夫妻倆給開小轎車的女人暗地裏起的外號。老宋說“妖精”跟大河說人活著就得懂享受,錢是他媽的身外之物,不花死了也白搭。老宋後邊那句話是他自己杜撰出來的。菊也沒說什麼,吃就吃吧,也沒吃外人的肚子裏,她不會太心疼的。隻是老宋一提起那個叫“妖精”的女人,她就有點氣不打一處來。

兩人吃完飯收拾了碗筷和洗車間的衛生後,就早早地上了床。兩人的床按在吊鋪上,就是在工作間的裏邊那個小屋裏又懸空吊起一個二層鋪,一來不耽誤幹活,二來也睡著踏實。兩人每天晚上都順著小梯子爬上去,鋪了被睡覺,感覺挺好。上了床之後,老宋的能耐就來了,不容分說地摟過自己的女人,動作起來。菊嘴上嚷著說,你急猴啊,能不能有個過程?可整個身體卻主動開始迎合起丈夫來,都是平頭老百姓,除了過日子賺錢,還能有啥子過多的樂趣呀。

老宋動作停下之後,他趴在菊的耳根處說,你猜俺在那“妖精”的車裏發現了啥東西?菊說能有啥好東西,難道會是錢?老宋說你就知道錢,進了城你就鑽錢眼裏了。見沮不吭聲,老宋小聲地跟菊說,是個用過的避孕套。菊聽後立馬拿腳丫子揣了老宋一腳,說鬼才信呢。

3

大河七點鍾下了班,換下工作服,跟嬸子打了招呼後就離開了洗車行。

大河捏著手中的小紙條,步行兩條街找到了86路公共汽車站點,順普陽街方向坐上車,心裏才鬆了口氣。公共汽車上人很少,他上去就有了座位。汽車跟蝸牛似的在馬路上爬行,竟跟自家鄉下手扶拖拉機走在麥田裏一樣,急人呀。大河手裏的紙條上寫的是個電話號碼,是那個出租車司機給他的。幾天前來洗車的出租車司機跟他聊天,知道他要租房子,而且是租便宜的房子,就給他留心了一下,果真幫他找到了一個。出租車司機說拿包紅塔山煙來換紙條,紙條上是那家房主的電話號碼,聽中介說每月才八十塊錢,夠便宜的了。

大河坐到終點後又辨別方向朝左沿一堵工廠的黃牆走了十幾米,找到了那幢同樣是黃牆紅瓦的二層小樓。看樣子樓是工廠的宿舍樓,一個單元一個單元用鐵欄杆隔開,上下兩家,樓梯砌在了外麵。大河拿自己的那款破手機打了紙片上的電話號碼,響了兩遍才有人接。接電話的是個女人,張口就說租房子嗎?大河說是,咱已經到你樓跟前了。女人說你往前走,第五個樓梯口,我出來接你。大河回過頭查了一遍樓梯,再朝前走了幾米,就見到眼前的一扇鐵皮門打開了,有個年輕女人出現在門口。女人長得一般,有半邊臉全是黑痣,冷不丁一看挺嚇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