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徐岩

1

楊娟來跟房東談價錢的時候,房東剛送走兩個學生模樣的人。那兩個人是對戀人,臉上還有著未褪盡的稚氣,女的手上抓著一卷書本,笑眯眯的,很是羞澀。房東是個矮個男人,紮撒著一雙手,邊把兩個學生娃送到大門口邊不住嘴的說,對不住了,真是對不住了,讓你們一星期跑兩趟。

楊娟就站在院子裏等,她看見身邊有棵老柳樹,長得挺茂密,那樹的枝條都探到屋頂的灰瓦上去了。這才是初夏呀,樹咋就活得這麼好呢?楊娟想再看看院落裏其他東西時,房東已經從大門口返回來了。他依舊是紮撒著兩隻手,笑了笑就引她看房子。

楊娟沒有看房子的質量,打進院那會兒,她就相中了房子的老舊,紅牆灰瓦,滿鼻孔的木頭味兒,腐朽中透著清新。這不跟鄉下的老院子一樣嗎,就是少了雞窩和豬圈唄,還有那一小片菜園子,其它的都無疑差不許多。為找房子她已經轉了一上午,看了不止十家,但都沒相中。

楊娟知道這是城鄉結合部,離城中心還差那麼一段距離,但小玲告訴她這也是五環內呢,樓房不管新舊都要賣上兩萬塊錢一平方米,天價。楊娟聽後伸了伸舌頭,心裏說嚇人呢。賬目好算著,買上五十平方米那不就得一百萬呀。她暗中盤算了一下,全村百十戶人家能比量比量的隻有兩家,那就是周石匠和廣順他爹,周石匠早幾年就帶著一群人出去修橋鋪路,現如今坐上了帆布蓬的吉普車,固然能來城裏買起房子。而廣順他爹有個好姑娘,到城裏念幾年師範學校,嫁了戶好人家,據說公爹是市裏的官,把廣順念書不好的弟都安排到城裏的一家工廠上班了呢,要不是嫌廣順有癡呆病,沒準也弄到城裏吃細糧。

可是樓房歸樓房,在五環橋西麵成片的起樓,東麵卻仍舊是平房區,充斥著肖村鎮的大街小巷。房子依舊是平房院落,依舊是灰頭土臉,容各色人等進進出出,有滋有味的居住。

楊娟這次來城裏撈錢,實屬無耐,要不是父親病重,需要錢治病,她還狠不下心來。畢竟自己有娃呢,四歲多點的男娃,離開一天兩天尚可,時間久了孩子會想她上火的。但是為了父親的病,她什麼都不顧了,父母親一生辛苦,養了她和弟弟妹妹仨人,弟弟在縣城讀師範學校,妹妹又嫁到了外省的農村,都鬧不出錢來,自己手裏倒是有些積蓄,那是丈夫周海伍用命換給她們母子倆的血汗錢,已經拿出一萬塊給父親瞧病了,和著該著走這步祺,父親的病倒是瞧明白了,是患了敗血症,日漸貧血,能治,但得花錢,要花很大一筆錢,醫生跟她說是十萬塊左右,並且有三年的緩和期,過了三年恐怕病情會惡化,人便保不住了。楊娟手裏還有五萬塊錢,是丈夫兩年前被埋在井下丟了命給她換來的撫恤金。但離醫生說的可還差一半呀。在她愁眉不展之際,在縣城裏遇上了初中同學鄭小玲,兩人閑聊間,鄭小玲給她出了個主意,到城裏打工,錢賺得多,差不多一兩年就能湊夠醫治她父親的病款。

楊娟是咬了牙來城裏的,她把娃托付給了身體尚可以的母親,就拎了幾件換洗衣服投奔鄭小玲而來。

城市太大了,煙塵滾滾,浮雲蒼老,光樓房就鱗次櫛比的數不清楚。來火車站接了她的鄭小玲,帶她下了小飯館之後,又把她帶到家裏住了一宿,尷尬就出來了,鄭住的房子僅是樓房裏的一小間,而且還和一個姐妹同睡一張床。兩個人可以,三個人住就有點捉襟見肘了,對於楊娟來說,來城裏最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住房問題。

兩人在街口的小飯攤上吃早餐時,小玲告訴她要是錢不充足就去五環邊上租間平房,既便宜不說,又住著安靜。哪附近還有一些賺錢的娛樂場所,生活起來方便著呢。

楊娟當時聽了小玲的話僅思索了幾秒鍾,便咬著牙應下了,說娛樂場所就娛樂場所,隻要能賺錢就行,父親的病可是不等人的。三年時光,也就是一千多天,那還不是轉瞬即逝呀。楊娟打小就孝順,父親待她又好,自己跟周海伍結婚時父親沒錢硬是去親戚處給他們倆借了兩萬塊錢辦了嫁妝呢。她不想讓父親這輩子連福都沒享就過早的走了,她得讓年邁的母親到老有個伴。

所以說早飯一過,她就一個人出來轉悠找住的地方了。她想好了頂多三天,就得弄好自己的安身之所,接下來就得出去幹活賺錢了。

楊娟選了矮個男人家靠南牆樓上的一間屋,頂多二十平方米,木樓梯安在屋外麵的磚牆上,有十幾階,很別致。正是因了這份別致,才讓楊娟打定了租這間房的主意。矮個男人給她說了價錢,每月五百塊錢,水電費自己管,房間裏都按著表呢,走一個字花一個字的錢,清清楚楚。楊娟在心裏盤算著房價是貴了點,但獨門獨院,房子也幹淨,又離自己要去工作的地方不遠,就應下了。

矮個男人收了楊娟一個月的房錢後就把鑰匙放到她手裏,回自己房裏去了。矮個男人住樓下靠近門洞的一間,房簷上掛著個不大不小的鳥籠子,裏麵圈著一隻綠翅膀的鳥,很少聽它鳴叫,隻是在籠子裏跳上跳下的,沒閑時。

楊娟手裏掂著鑰匙往自己房間走時,鼻頭突然間就一酸,眼睛裏差點有東西掉下來。這是怎麼了,剛來城裏幾天呀,難道就想家了?想母親和娃了嗎?興許都不是,隻是覺得真要一個人住下來,那孤單不也就跟著來了嗎。

坐到屋裏那隻舊的布沙發上歇息時,楊娟才想是看見那隻鳥籠的緣故,睹物思遷,是自己把自己當那隻鳥了。城市太大了,自己也就是一隻想飛起來的小鳥吧,往後的艱難還不知有多少呢,隨著自己這不經意的想法,她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2

第一次上班是小玲給她找的熟人。小玲的意思是讓熟人帶著她,這就多少有些師傅帶徒弟的意思了。楊娟心理充滿著感激,她特意拿手絹包了十幾顆從家裏帶來的核桃,準備當見麵禮送給那個熟人。畢竟跟人家不熟嗎,自己初次上班又是人家給引見著,空著手不好。

楊娟這次來城裏隻跟父母親說了,其他任何人她都沒告訴,一是沒法說,一個年輕女人,又守寡沒多久,說去城裏做啥工作呢;二是跟她同村的小玲也不讓她聲張,剛好趕上建國多少周年大慶,城裏是控製外來人口進城的。

楊娟穿了一條大格格的布裙子,畫了輕妝,趁著夜色匆匆趕到歌廳門口的時候,一個比她小幾歲的女人已經等在那裏了。兩人走近相望的時候,那女人先開口了,說是玲姐介紹來上班的吧?楊娟趕緊笑著點頭說是,兩人便扯了手一起往屋裏走。女人先把她領到靠門口的一個吧台前,跟站在裏麵的一個中年女人介紹楊娟,說是玲姐家鄉過來的,姓楊,有身份證的。那女人說完就讓楊娟掏身份證給吧台裏的女人看,並跟她介紹吧台裏的女人是李經理。待驗了證件後,李經理收了她二百八十元錢,二百元是押金,另外的八十元辦娛樂場所的上崗證。楊娟膽怯地問辦證是否要照片,李經理說不用,有個名字就行。

而後,接她的女人便把楊娟領到了後麵的一間屋子裏,給她交代工作的注意事項。女人說她叫湯麗,美麗的麗,來這裏上班有兩年多了,玲姐在這兒幹時,她們就很要好,現如今玲姐調工作了,她們也隻好暫時分開,靠電話聯係了。兩人說話時屋子裏還有五六個姐妹,正在嬉笑打鬧著化妝,她們沒有理她倆,都穿得單薄又花枝招展,個個都充滿了活力。

女人跟楊娟交代的無疑都是一些在歌廳裏工作的注意事項,對客人要尊敬,要乖巧。談不上百依百順吧,也得溫柔有加。尤其是在唱歌喝酒上,更得聽從客人的吩咐,陪高興了才能把小費賺到手。

十幾分鍾後,屋裏化了妝的幾個女孩都被叫走了,隻剩了楊娟和額外的一個瘦小的女孩。從剛才的閑聊中楊娟知道那個受小玲之托接她的湯麗也是鄉下來的,住的地方離自己住的村子不遠,也是沒有老公的。

接下來的許多時間裏,楊娟都沒有被叫上,她隻是在一張長木椅上幹坐著。這其間又有其他幾個女人從外麵來,稍微化化妝後就被人叫走了。楊娟注意到每次來叫女人們去上班的都是一個三十左右歲的女人,臉上有幾塊雀斑,幾乎是沒有一丁點的笑模樣。呆坐了有兩個小時左右,湯麗回來了,喝得滿臉通紅,手指上還夾著香煙。見她依舊坐著,就驚訝地問她,難道沒有去上班嗎?楊娟先兀自紅了臉,說沒人叫她。湯麗就扯了楊娟的胳膊笑著說全怪她,得跟紅姐報個到的,咋就忘了這個茬呢。

然後就拉著她去旁邊的一個小房間裏見紅姐。楊娟猜想到這個紅姐肯定是那個臉上有雀斑的女人,心裏就打了怵,她覺得那個比自己大幾歲的女人挺凶的,進來幾次自己都沒站起來跟人家打招呼,會挑自己的理吧。可事情卻與她想的剛好相反,湯麗把她介紹給紅姐之後,女人很客氣,爽快地對湯麗說怪不得不認識呢,還以為是你們誰帶來的親戚,來城裏玩沒事閑著過來坐的。在楊娟不知說啥好的時候,湯麗竟變戲法似的從褲兜裏摸出兩盒紙煙卷來,塞到紅姐手裏說,是我老鄉帶給你的,她聽我說了紅姐吸煙,特意花錢買的。我這老鄉人實在,今天第一次來上班,從今往後還得請紅姐多關照。

夜深一些時,楊娟跟著湯麗幾個姐妹往出走,她心情不是很沮喪,雖說沒有被排上班,但湯麗的舉動卻讓她心裏很暖和。她不吸煙,但那兩包煙她是見過的,至少要十幾塊錢一包的,為了幫她接近管派班的紅姐,人家是破費了的,是替自己破費了的。她記得母親說過,人呀,是在家千般好,出門處處難。可自己第一次來城裏,就遇到了好人,這說明她楊娟的運氣不錯,準會順順當當的把給父親治病的錢賺到手。

夜更深些時,幾個姐妹邀她去三街的夜排檔吃熱麵,她拒絕了,不是怕花錢,是覺得自己一沒吃夜飯的習慣,二呢,今天第一天出來上班,能早些回去就早些回去,畢竟是租人家的房子嗎,開門弄鎖的多有不方便。

楊娟在昏黃的馬路燈的映照下穿過兩條街,再拐一個胡同就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拿鑰匙開門準備上樓時,房東矮個子男人卻出來了,披著件襯衣笑著跟她打招呼說,回來的還挺早,吃點東西沒,這城裏的夏夜長著呢,可別餓壞了身子骨呀。

楊娟不好意思的連連答話,便輕手輕腳的上了樓。她開樓上房門時,矮個男人跟她說,給你煮了幾個雞蛋,估計還熱乎著,墊補墊補吧。

楊娟進屋開了燈,就看見了小茶幾上擺著的一隻粗瓷碗,上麵蒙了塊白屜布,她知道那準是房東說的煮雞蛋了。楊娟揭開白屜布看見那幾個紅皮雞蛋時,眼淚竟圍眼圈轉了。

3

滿屋子的光亮讓楊娟覺到了身上的溫暖,她醒了。

昨晚上她臨睡的時候,沒有把窗簾拉嚴。在鄉下時她也喜歡讓窗簾留著寬寬的一條縫隙,這樣子有月亮的晚上就會有月光瀉進來。屋子也就不那麼黑暗了,月光如水也好,月朗星稀也罷,那都是上天賜給咱這平民百姓的暖意呢。

昨晚她臨睡前站在窗前朝外麵看了一會兒,足足有半個時辰,月亮隻有一點點,是個小月芽。她注意到自己的這間出租屋下麵是一大片的民居,房屋的輪廓不是很分明,高矮胖瘦,幾乎占據了她的整個視野,那些房屋竟沒有一盞燈亮著。

楊娟起身去摸她放在茶幾上的一張紙片,那上麵記著她今天要做的事情。拿到紙片後她看見了那隻房東送過來的粗瓷碗,裏麵還靜靜地躺著兩隻紅皮的雞蛋。楊娟的心就一熱,昨晚上她吃了房東的三隻煮雞蛋,很香很香。在家時最不缺的就是雞蛋了,而且都是新鮮的笨雞蛋,做飯時可以隨心所欲的煮著吃,煎著吃,還可以打碎到碗裏加蔥花海米臥著吃。但沒覺得這麼香呀,許是熬夜的關係吧,她一連氣就吃了三隻,就著涼開水。她臨去上班時,茶幾上那隻暖瓶是空著的,是房東給她抽空灌了水。

楊娟給自己下的結論是,她來城裏是遇上好人了。連同小玲,連同那個剛結識的姐妹湯麗,還有矮個的男房東。

楊娟在紙片上寫了幾行字,諸如床單枕巾,杯盤碗筷和手紙衛生巾等一些生活用品。她還在上麵寫了買條草魚及幾樣烹魚的佐料,她要在午飯時露一手,做道醬油燜魚。她想好了買兩條,做好了送一條給房東,再加上一碗核桃,人心都是肉長的,人家對你的好你不能視而不見,與人相處,終歸是要禮尚往來的。

4

是夏天快過去的時候。楊娟認識了常來歌廳消費的董經理,兩人見了麵楊娟會喊他董哥。最起先那陣兒,董經理曾問過她有哥哥沒有?楊娟說沒有,你就是俺哥。董經理就裂開嘴笑,笑聲爽朗,兩顆歪斜著的板牙便很明顯的露出來。兩人在燈影裏跳舞,灌兩瓶啤酒之後再跳舞,還是起先,楊娟推托著不跳,說她跳的不好,跟鴨子跩步似的。可董經理偏讓她跳,包房裏有其他比楊娟跳得好的女孩他也不邀請,人家過來邀請他更會被拒絕。楊娟問他為啥,董經理說不為啥,道理很簡單呀,你不會跳,跩鴨子步,我也是,咱倆正好配套。董經理的話說得楊娟哈哈大笑,便開始接受他的邀舞,兩人喝啤酒練舞步,倒也樂嗬。

董經理每次來歌廳,喝過唱過時間消磨過後,都會多塞給楊娟一張錢,是小費之外的小費,對別的坐台姐妹卻從不多給。這很讓楊娟感動,進城裏到娛樂場所陪客人散心消遣賺錢,一晃就是四個多月了,她已積攢下了兩個大數,這足以讓她欣慰,照這樣幹下去,用不上兩年就能拿到給父親治病的錢,就可以盡孝道了。

對董經理多給她小費,楊娟曾經琢磨過原因,無外乎是兩個。兩人喝酒唱歌時聊天自己說漏了嘴。她恍惚記得跟董哥說過進娛樂場所的原因,是為了賺錢給父親治病,興許是董哥可憐她。再一個說法就是董哥喜歡上她了,自己長得還算俊,身材也不錯,是對她下籌碼也說不準。但是無論如何,人家董經理是自己的客人,拿了人家的錢就要好生地待見,這是娛樂場所最起碼的行規。

兩人認識一個半月的一天,董經理給楊娟從舊貨市場新買的手機打電話,說一塊吃晚飯。楊娟正坐在樓上自己房裏梳洗打扮,剛好也沒來得及吃晚飯呢,就應下了。董經理跟楊娟說他在離歌廳不遠的一家酒館呢,已經點了菜,就等來人陪著喝酒。楊娟便胡亂梳了幾下頭發,再往臉上略微施了點粉,就出門了。她路過樓下時,看見房東也就是那個矮個男人正跟幾個牌友坐在院子裏打牌,他們喝著茶水,吸著煙卷,很悠閑的樣子,真是讓楊娟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