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源(2 / 3)

後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私營的小公共汽車了,大家覺得方便多了,等的時間由一個小時變成半個小時,由半小時變成了十分鍾,也不會擠得嗷嗷叫了。因為有錢掙,小公共汽車越來越多,後來反過來了,總是車在等人。你到了橋下,就有人問你,去青山啊?上上,馬上就走了。的確,馬上就走。他不走,下一輛車有意見。社會進步了,經濟發達了,大家也開始在乎時間了。甚至,有那麼幾次,為了兩三分鍾的等待,兩輛車的駕駛員翻臉不認人了,大打出手,結果叫來了120才平息。都是運糧河的子孫,他們的祖輩就算不是親戚可能也曾經互相稱兄道弟的那種,現在為了幾分鍾的得失,什麼也顧不上了。後來,小中巴一部分淘汰了,另外一部分加入到了縣城的公交公司,變成了城鄉公交,也都自動售票了。汽車站的那輛大汽車,誰也不知什麼時候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候車室變成了衛生院的掛號處,那個小夥子呢?現在應該五十多歲,弄得好做爺爺了,就這麼三十年不到的時間,變化快嗎?也說不上吧,大家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我對小鎮或者鄉村的記憶結束於1986年,那時候我小學四年級。因為父親落實了知識分子政策而來到了省城。

我們到了省城以後,我父母每年還是回到麥村過年。但我越來越喜歡城市,開始學做一個城裏人。我忙於升學、競賽、考級,我成績一直不錯;在隨波逐流的證書和轉瞬即逝的初戀裏突然長大;失戀的時候將大把的時間消耗在美容院和時裝店。在混凝土構造的城市所有人都在尋找出路,心在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中漸漸地變得堅硬。我以為我自己不是那類人,我有不錯的工作,刷卡不看金額,我沒有生活的擔憂;我血液裏有我父親的超脫,所以我沒有刻骨銘心的愛情。在男女戀愛的道路上我走走停停,常常無故地便厭倦起來。受傷的總不是我,我也不覺得傷害了別人。在最初的幾年裏,我偶爾也隨父母回到故鄉過年,見見長輩,和童年的朋友聚聚。後來長輩們都一個個走了,朋友們也漸漸有了自己的事情,談戀愛了、嫁人了、出外打工了、生孩子了,而我,在朋友們的人生裏看到了他們的終點,一目了然,我並不喜歡。我自然還是喜歡城市的廣場和咖啡館-----有很多河流的故鄉成了落後衰老的代名詞,在我的腦海裏漸漸消失。運糧河青山縣,我覺得,那是我父親母親的故鄉。

我母親是土生土長的青山縣麥村人,我父親是麥村對麵的西鄉鎮人,他們隔著一條河。我母親在她還是個少女的時候,認識西鄉鎮上所有的年輕小夥,除了我的父親。我父親從小在外上學,仿佛不是西鄉鎮人。他對西鄉鎮的記憶,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是六歲前他們家後院晾曬的中草藥的味道。我爺爺家解放前是西鄉鎮開藥店的,解放後主動積極地加入了合作社,自己的就變成公家的了。我爺爺生性膽小,所幸好歹培養了一個大學生的兒子,不會想到兒子大學畢業回來種田。

我父親六歲開始到縣城上學,這之前是家裏的少爺,根本沒有一點點種田的知識和經驗,他種地是二十二歲以後才開始的。不管他怎麼努力,無論是技巧還是力氣都跟不上趟,因此他成了生產隊以至於整個大隊取笑的對象:文不能提筆,武不能擔擔。一米八的大男人,工分才拿女人的七成。五六年以後,我父親到了不找媳婦說不過去的年齡了。我爺爺對世事的無常變化怎麼也想不通,於是,徹底地妥協了,從望子成龍回到了平安是福。那個時候,我爺爺隻希望我父親找到一個會種田的媳婦,一來揚眉吐氣,二來傳種接代。我母親是專出美女的麥村五家圩的美女中的美女,本來是輪不到我父親的。那時候煤礦的工人、轉業的軍人才是好看的女孩們看中的目標。但我母親不但是美女,還是個有主見的美女。她看上了我的父親——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據說我母親喜歡我父親修長幹淨的外表和不離手的會說話唱歌的小匣子。那個收音機是我父親自己組裝的,常常需要修理,我父親擺弄它的興趣遠遠大於找媳婦。但對我父親家裏來說,這門親事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麥村有點經驗的年長者對我外公說我母親太不懂事,這麼個風吹草就動的男人怎麼靠得住?另一些幸災樂禍的婆娘在背後說,挑三揀四的就撿了個七分工的貨。好在我外公從前也是個讀書人,他對我父親很有好感。就這樣,我父親提著他的黑色話匣子常常來往於麥村和西鄉鎮的河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