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沒有橋,河上有個擺渡。擺渡有時候忙,有時候不忙,忙與不忙,跟季節和鄉間的節日有很大關係。平時,不大忙,不忙的時候,整個河麵上靜悄悄的,稍遠些的地方水麵還有些綠色,大都是浮萍或者是諸如菱角等的水上植物,將一條河分成了幾種顏色,挺好看的。渡船呢,就遠遠地泊在對麵的河麵上,對岸有一間小屋。你用手窩在嘴邊叫一嗓子,馬上就有人出來了,讓你覺得船家一直坐在屋門口,等著你叫他的樣子。但是,春天裏的廟會,夏天的端午,八月的中秋,臘月頭到正月尾,就是另一種風景了。船家每天的午飯都由家人送到船上,得了客人上上下下的空閑,扒兩口飯;還不能光吃飯,眼睛要瞅著,時不時嘴裏裹著滿滿的飯還得直著嗓子喊上兩聲,雖然模糊不清,也總好讓人家有個警覺:看好腳下,別踏空了!那船不大,也不知道船家哪裏來的那麼大本事,能夠滿滿當當地塞得一點空隙都沒有。
這是我父親的記憶。
我父親後來對故鄉的記憶除了中草藥的味道,便是那一條擺渡。他對於不會種地帶來的苦難和羞辱並沒有多少記憶。但我母親記得很清楚。
在我母親還是新娘子的時候,便讓西鄉鎮上的人嚐到了厲害。她原是幹活的能手,農活不輸給任何人;家裏也是好媳婦。我母親嫁到我父親家的時候,我父親下麵還有四個弟妹,最小的才十歲。我母親理所當然地從我奶奶手裏接過了一大半的擔子,無怨無悔地開始了傳統的長子媳婦的責任和義務。這也罷了,最讓西鄉鎮人吃驚的是她衛護她的老公像一隻母雞衛護自己的小雞一樣勇敢。於是,從前那些自以為可以隨便指使我父親的農活能手、那些口上不積德的婦女、那些自己做錯了就栽贓我父親的別有用心的人再也不敢隨隨便便地輕視我父親了,他們知道我母親會對所有的對我父親不利的指責和誣陷追究到底。說來也怪,我那因為自然災害而小學都沒有畢業的母親領導著我的大學生的父親開始了另外一種舒心安心的新生活,此後運氣越來越好。不久我父親便被縣城教育局調到了鎮上的中學做老師,脫離了他怎麼努力也達不到要求的合格農民的隊伍;又過了三四年,那時候我弟弟也出生了,我父親作為支援西藏的知識分子開始了兩年的高原生活。他援藏的那個地方叫林芝,據說他在那裏不但是文化教師,還是體育老師,太勞累了,因此得了一場叫甲肝的大病。我母親一點也不知道,因為凡是我父親帶回來的信息都是平安、愉快。我母親以為,隻要不做農民,我父親並不會有多大麻煩。我父親援藏的另一個好處是家裏可以拿到兩份工資,除了我父親自己的那份,我母親每個月還能得到一份。在那兩年裏,我母親用這筆錢蓋了西鄉鎮最闊氣的三間大瓦房,她在西鄉鎮上擁有了非同一般的聲譽。她變成了能幹、有眼力、肯吃苦的代名詞。
我父親從西藏回來以後沒有再回到鄉鎮小學,而是直接調到了地區的教育局。很多年以後,我一直想,憑著我父親的資曆,如果他有一些遠大的理想,後來就算到不了胡主席的位置,差不多我和我弟弟也該是名利雙收的官二代了。但是,我父親一直不思進取,他還是喜歡組裝機械、喜歡自由自在。有一年的暑假,他曾經用自己組裝的自行車從南京騎到北京再回來。除此以外,他喜歡象棋、圍棋。他將現實中男性的那點好鬥全部用到了虛擬世界中去了。偶爾拉拉二胡吹吹笛子弄弄蕭,他並不擅長於樂器,但是他似乎很喜歡,漸漸地也有些進步了。於是,一直到他退休,我們全家都過著安居樂業的幸福生活。我父親有句名言:如果我當官,可能早就死了。我母親毫無怨言,她相夫教子,一切以平安是福為準則。到了城裏以後,我母親當年在西鄉鎮的銳氣就不見了。很多年以後,我私下裏揣度,我母親到底是聰明的,否則,如果我父親不是我現在的父親,我母親必將也不是我現在的母親。他們之間的受教育程度的距離實在是有些大的,但因此都忽略不計了。
扯得有點遠了,我想說的不是我的父親母親,他們是聰明人,知道圩堤的意義,他們如同運糧河流經麥村每家門前的內河水,因平靜而美麗,因知足而幸福,因善良而平安。我原以為那個逐漸老去的故鄉像極了我的父母,波瀾不驚因而微不足道。而其實,它不是我以為的那樣,它是寧靜的,也是燃燒的;是善良的,也是殘忍的;是知足的,也是奴性的;它是鮮活的,也是腐朽的。不,它不僅僅由這些曖昧的形容詞組成,它就在我的身邊,一直在我的身邊,不管我走多遠。它是我父親母親的故鄉,也是我的故鄉。
因為修家譜和我那“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光彩事情”的姑婆故去(外婆語),我回到了麥村。我回去的時候是秋天,中秋剛過,天有些涼意了,早晚穿長袖的季節。我雖然有多呆些時候的打算,但也沒想到等我離開的時候已經是來年的春天了。這期間,我母親的家族為了家譜的事情一直爭吵不休,事關祖上的德行、家族的榮譽、後輩的楷模,有些實在讓他們頭疼的人,有故去的,也有活著的,我外婆稱之為“不孝稗子”的人。而吸引我留在麥村的正是那些人和他們的故事,我很想知道最終他們是不是入譜了。事實上這本家譜到現在還沒有完成,所以我還是不知道。
說起來,家譜跟我真沒什麼關係。我在麥村的幾個月裏,每每激起我強烈好奇心的,總是外婆說的那些不孝稗子。那麼,既然家譜記載了公德,就容我在如實地杜撰一部“稗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