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雪(1 / 3)

運糧河周邊是出美女的地方,而運糧河最美的女人總是麥村出來的。這個,是我聽外婆說的,外婆說,這話也不是她說的,運糧河的周邊大家都這麼說。

麥村的女兒,小的時候看不出來,就是長到十四五歲,說變就變了。原本黑黑瘦瘦的跟野小子似的,你就幾天不見她,不對啊,還是那個三丫嗎?好像昨晚那場春雨都下到她身上了,而且,開始難為情了,見了人臉紅,白裏透紅的一張小臉,此後任憑怎麼曬都不黑了。倒是這身體的裏麵,不大安靜了,在太陽底下,奔著、跑著、跳著;在自家的田地裏,幫著爹媽鋤地、耕種、拔草、祛蟲,怎麼幹都不累;秋收以後,歇下來了,才發現那原本空空蕩蕩地掛在身上的衣褲,現在都裹在身上了。因為擔心褲線會被崩開,於是就悄悄地拿了母親或者奶奶以前的褲子先套上,褲腰太大了,沒有關係,用一根紅繩子緊緊地係上也看不出什麼來;還有,那胸前的幾顆紐扣,就是千鈞一發那麼危險,可能咳嗽一下,馬上就被掙脫。十五六歲的一個大姑娘就這樣亭亭玉立地長成了。

是真的,不說其他人,我看到的我的母親,還有我的表妹,都是眉若遠山,眼如秋波,天生一張細如凝脂的鵝蛋臉,絲毫沒有半點瑕疵。我母親一直到三十多歲了,嘴角邊才長了一顆小小的痣,臉盤光潔如玉。我的外婆說我母親長得酷似她兩個姑姑,但是她想了一下,還是加了一句,畢竟還差了不少。她隻說她的兩個姑子年輕時候好看,那些我好奇的事情,在她來看,完全不成體統。我外婆認為,她的女兒雖然沒她姑姑漂亮,但算得上德容兼備。她這樣說起來,我總是恍惚地覺得我的母親是個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而實際上,我母親就是我前麵說過的那樣能幹、潑辣,多少年如同老母雞護小雞一樣護著她丈夫的賢妻。我無法將這兩者對等起來,也無法將剛剛死去的老女人和她絕色的小姑對等起來。

很多事情都不是你看到的那樣,也不是你想到的那樣!我外婆說,感慨萬千。我知道,這個時候,她所有的感慨都是因為她的兩個姑子。那兩個小姑,她不大願意說,若是被我纏得沒辦法,才會蜻蜓點水地說上兩句,還要叮囑我,聽過了就算了,不要瞎傳,又不是什麼體麵的事。我外婆滿頭銀發挽成一個發髻在腦後,發髻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小,但從來都是一絲不亂。她顯得端莊也顯得刻板,顯得寵辱不驚也顯得固執己見。

我外婆說,她做姑娘的時候,是好人家的女兒;嫁給我外公家,更是個有規矩的大戶人家。雖然那時的中國已經不是太平盛世,倒沒有影響她體體麵麵、風風光光地嫁到麥村。我外婆說,外麵的變化,她一個女人家也看不出什麼來,倒是她兩個小姑的命運,讓她有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這最後一句當然是我歸納的,她不會這麼說,她就是會歎息,會遺憾,會想不出為什麼好好的平靜的日子會有那麼多的天災人禍。女人家的名節,她看得很重。她說這些故事的時候,好像是平和的口氣,但是我聽得出來有不少地方,她的確不大喜歡。她是個賢良的媳婦,跟她兩個小姑的關係也很好。她做新娘子的時候,這兩個小姐還待字閨中,嬌憨可愛。她們不叫她嫂嫂,叫她姐姐。她們從女孩變成少女的過程,她一直都是看在眼裏的,她們在她的眼中,原本是沒有半點不妥的。俊美、又是好人家的女兒,將來嫁個相當的人家,這一輩子都是幸福的了。

我外公的父親,原本是運糧河邊上的鄉紳。這運糧河的周圍,大凡有些什麼不平的事情,都是要找他去主持個公道。他不是總去的,有時候當事人名聲不大好的,肯定就請不動他。因此,當時在運糧河方圓幾十裏,沒有他說了不算的。他念了不少書,家裏原指望他滿腹文章換個一官半職的,畢竟好光耀門楣。沒想到時代說變就變了,連皇帝都沒有了,到哪裏去做官?他讀的那些書,沒有皇帝了便不知道還有什麼用了。因此,他也就那麼心平氣和地接下了祖宗分給他的產業,自立門戶了。當時,在運糧河,周家是一個大戶人家,他的父親,也就是我外公的爺爺,周老太爺,在運糧河的每個管轄地都擁有田地和房產。我外公的父親是長子,繼承了麥村的房產和田地。他們這一輩,是大清的江山搖搖欲墜的那個時候出生的。周老太爺憂國憂民,指定自他而下周家的男丁,以“萬古江山平”這樣的家譜排下去。因此,我外公的父親,叫周萬千。周萬千生了四個男孩,我外公老大,叫周古賢,賢良方正的賢。另外三個順延,周古良、周古方、周古正。另有兩個女兒。一個是我外公的大妹,一個是小妹。就是我外婆說的兩個姑子。這兩個女兒,在當時的運糧河不是一點點的名聲。一來家境優厚,說起麥村周家大小兩個小姐,當時無人不曉;二來這兩個姑娘實在漂亮。如我外婆這一輩的人都承認,運糧河這五六十年來,也出過不少好看的女娃,但沒有比得上東宮西宮的。東宮西宮,便是我外婆的兩個姑子,我的大小姑婆,周雁如、周雪如。當時的運糧河人說,可惜沒有皇上了,要是有的話,這雁如雪如篤定了東宮西宮。運糧河人總是這樣,說起頂好的事情就該是皇帝才有的。

雁如十八歲的時候,雪如十六歲。雁如是沉靜的,雪如卻是對一切都充滿了興趣;雁如除了自己的閨房,便是嫂嫂的房間;雪如從小就不喜歡呆在自己的房間,村裏那些佃農雇農的女兒大小都叫她姐姐,她喜歡做大、拿主意,跟她爹一樣,判定一些孩子間擺不平的事情;雁如溫順、聽話,對父母言聽計從,連嫂嫂說的話都不違抗;雪如就不那麼好管理了,敢當著周萬千的麵問為什麼,還會有意跟嫂子唱反調。我外婆說,調皮有調皮的好處,小小年紀就挺有主張。看得出來周萬千特別地喜歡雪如,說雪如最像他,可惜了是個女兒身,若是男人,怕還是能做出點事情來的。

那時候,周家精挑細選,總算替雁如定了人家,外縣的,祖上是做過清朝的知府,現今雖然不如從前,但是正經的書香門第。孩子相貌也好,而且是見過大世麵的,在外麵讀過書。真正地門當戶對。外婆說,原本一家子都挺滿意的,雁如雖然不作聲,卻也是看得出來的滿意。交換生辰八字是中秋的時候,兩家定好的吉日是臘月裏。年頭不大好,兵荒馬亂的,要不不會這麼快。這幾個月的時間裏,雁如都不大到她嫂子的房間裏玩了。平時,我外婆說,兩個姑子都愛粘著她這個姐姐。雁如老不來,雪如有時候就拉了嫂子悄悄地去捉弄她,她大都是低著頭在那兒做針線,繡一些枕套、手帕什麼的。聽到有動靜,便慌慌張張地藏。

她18歲了,知道自己許配了人家,便有了些不好說的心事。那個人沒有見過,不過爹娘說不錯,讀過不少書,相貌也好,這兩樣,已經夠讓雁如滿意的了。還見過大世麵,大世麵在哪裏呢?是什麼樣子的?自己想想就笑了,任憑怎麼想也不會想出來呢。那麼,就等著聽他說好了-----想到這些,那原本遊刃有餘的繡花針也會紮了雁如的手指。我從小便喜歡看戲,聽著外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便會想些戲文裏小姐的心思,縝密而美麗,如同她們手底下的晃眼的針線。雁如,我的大姑婆,那時候比我現在要小得多,在她的閨房裏,一整天一整天地想著那些幸福的未來,怎麼想都不厭煩。她會為自己一些傻傻的念頭而竊笑,也會為馬上要成為人家人而難過。她會想一些意外嗎?不會,那是不吉利的,而且,怎麼會有意外呢?都是好人家,不用為吃穿發愁,年紀輕輕地。誰也沒有想到會有意外,這邊的嫁妝都準備好了,雁如也差不多繡完了那些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鴛鴦蝴蝶。日子越來越近了,她更加矜持了,雪如經常拿她取笑,她也不像先前那樣追著她打了,到底是要做大人了,越來越穩重了。

那年的冬天真的長。臘月,應是冬天的末尾了,過了臘月,就該是春天了吧。那年的冬天來得真早,都已經下了第一場雪了,薄薄地,覆蓋著周家的大院和屋頂,才是十月(陰曆)中旬。往年最早也要到冬月才會開始落些小雪,然後冷起來。周老爺一早起來,輕輕地踩著院子裏淺淺的雪泥,踩出一兩個腳印。樂嗬嗬地,說:“瑞雪兆豐年啊,今年年成不錯,來年會更好。再有一個多月就到雁如的喜事了。好啊,好啊!”他吩咐下人等雪化了再掃幹淨,先別動,也不要踩著上麵走。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這麼好看,等太太小姐們起來高興高興。下人答應著,便去開門了。有人敲門。這麼早是誰呢?還敲得這麼急。周萬千本來該進去吃早茶了,他聽著敲門聲不大對,就站住了,他看到一個不大熟悉的人滿麵通紅地闖進來,鼻子上還有細細的汗珠。那個人沒有繞過圍廊,他急匆匆地踩著院子裏的雪,直接向周萬千走來。周萬千今天一早的第一個願望就破壞了,他有些不高興。原本那麼美麗的雪地,他皺起了眉頭。

“老爺,周老爺,我們少爺,我們少爺,他昨晚上,昨晚上------走了。”

周萬千看出來了,這個人是親家家裏的管家。他說什麼?走了?誰走了?

“我們少爺,他走了,周老爺-----。”管家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了。

一種不祥的預兆襲擊了周萬千,他擺擺手,禁止管家往下說;接著抬起頭,往樓上雁如的臥房看了一眼,然後示意下人帶管家進屋。進了屋,端坐在紅木太師椅上的周萬千看上去絲毫沒有慌亂的感覺。他必須表現得平靜,什麼事情會亂了他的心呢?況且,也許並沒有什麼事情。剛才管家說到哪兒了?他們家少爺走了。

“他走了?去哪兒了?”周萬千不是沒有想到,他是不敢想。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有關他女兒雁如一輩子的幸福和名聲。他希望管家告訴他少爺又去大地方了,見識廣的年輕人心高氣傲,興許他不同意父母包辦的婚事,這樣的年輕人讀過些洋書,開始懷疑祖宗的話了。要是這樣的話,周萬千是不擔心的,有去的地方總能找回來,找回來後,可以安排機會讓他見雁如一麵。隻要讓他看到雁如,什麼事情都會解決的。

“他升天了,周老爺。昨晚上,誰也不知道。今早,身體都涼了,冰涼了。”

周萬千終於失去了控製,他呼地站起來,又搖搖晃晃地坐下來。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他才二十歲,怎麼會?”周萬千兩眼呼呼地瞪著管家,這個踩了他的雪地跟烏鴉一樣討厭的管家。

“少爺小時候身體就弱,”管家哭著繼續說,“早先郎中說少爺脈象和常人不一樣,不宜多動。家裏人沒人認為這是個大病,隻想著給他補身體,想著他身體補好了,就無大礙了。後來少爺去外麵讀書,洋大夫也說他心跳不好,要多歇著。我們家老爺心裏不踏實,就讓他回來了。指望在家裏比外麵方便,有人伺候著,不會太勞累,還能再補補身體。我們家老爺就少爺一個男丁,指望他補好身體後,將雁如小姐迎進門來,為方家傳種接代呢。卻沒想到會突然間就走了。”

“你們家少爺原先同意這門親事嗎?”周萬千,一個平時無比理智的人,現在為了他的女兒,做了一些不理智的猜測。

“我家少爺原先不大同意,說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主。但是他很孝敬老爺和太太,後來又聽說雁如小姐比貴妃娘娘還好看,就沒聽說他再反對了。前幾天還聽他說雁如小姐果然好看,想是自己偷著來過一次麥村,正好見著小姐了。老爺太太歡喜得不得了,一家子每天都在做著這個那個的準備,哪裏會想到少爺他----。”

周萬千揮揮手、讓下人送管家出去。那個早晨,外婆說,是後來一切不幸的開始,院子裏的初雪被踩得一片泥濘,再也看不到什麼美麗了。

就是從那個早上開始,雁如的命運完全改變了,她由一個將要出嫁的姑娘變成了一個在家守孝的望門寡。她還沒有見過她的男人,便由一個姑娘直接成寡婦了。在運糧河,誰都知道,望門寡,不是一般的命凶,未過門便克死了丈夫。即便身體是清白的,這以後,也沒有哪個體麵的人家敢冒這個險了。

那年雁如才十八歲,她可能還不知道什麼叫望門寡,她和睦兄妹、尊敬嫂娘、對爹娘惟命是從,她怎麼就命凶了呢?外婆說,命是看不見的,也是躲不過的。不這麼想,你怎麼接受那些突然其來的天災人禍?

此後雁如更沉靜了。她好像也不是悲傷,常常會坐在窗前,凝視著窗外,一看就是幾個時辰。她在想什麼呢?我常常猜測她在想什麼,外婆說不知道,若是雪如和嫂子去想要逗她開心,她也會笑,但是,看得出來的勉強。她不哭,也不訴苦,你便也不能勸她節哀什麼。她就是讓你覺得她一直在想,想那些她想不明白的事情。

臘月終於過去了,雁如還沒出過閨房。臘月本是她大喜月。往年跟著嫂嫂妹妹一起在院門裏曬太陽的事情也免了,拉也拉不下來,說是懶得動。過了年,那些去年給雁如提親的,今年又來給雪如提親了。周老爺卻不大提得起興致來,他說雪如還小,再過一兩年再說。

雪如十七了,她不像姐姐,她不喜歡整天呆在閨房裏,也不大愛做女紅,她更喜歡做點實在的事情,幫著母親幹點活。母親相當能幹,家裏家外料理得停停當當,雪如像母親,小管家一樣。什麼時節該幹什麼、準備幹什麼她都知道,常常搶在母親之前就開始準備了。外婆說,雪如在家的時候,她這個嫂嫂也會輕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