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周家是個大家,家裏不但有仆人,外麵還有長工,農忙的時候,那些長工就不夠用了,常常就會雇些臨時的短工。短工有些是本地的、還有些從外地來掙點錢的。家裏的這些事情,在周老爺看來,都是小事,他不大插手,平時都是雪如的母親安排。那年的春天,母親由於雁如的事情,身體不大清爽。不少事情,便交給她的媳婦和能幹的小女兒。
正常的年成,總是雇七八個短工,大都是熟手。一到春耕秋種,他們就來,結束了,拿了錢回去,一個上半年或者一個下半年都夠維持的了。那年來了個特別年輕的,說是原先一個短工的侄兒,今年自己身體不大好,便將年輕的侄兒頂替了自己。那個小夥子,雖是個苦水裏長的,長得倒精神。剛來的時候,低著頭,回話了臉就紅。
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叫六字。
我外婆說,怎麼寫啊?
他說不會寫。
我外婆說,那你是第六個孩子嗎?
他說不是,六字是六個字的意思。
哪六個字?
我聽我爹說,福、祿、財、禧、壽、子。
問一句,答一句,很靦腆的樣子。幹活倒很賣力,年輕,有時候一個抵兩個的樣子。
往年,下午兩三點鍾的樣子,太太總要為田裏的那些幹活的準備一些點心,一人一大碗麵條,或者從鎮上買些燒餅來,就著一大桶茶。周家的太太精明就在這裏,不像有的東家千方百計從雇工身上省糧食。太太知道人吃飽了幹起活來才更有勁;那些苦慣了的雇農,心裏感念主家的恩惠,便也拚了命似的幹活了。我聽了,就對外婆說,我的太外婆,將得失看得這麼長遠,真是個精明的人。可我的外婆說,她婆婆心腸好,仁慈,要說精明,要數雪如了。雪如說,吃飽了,會想著睡覺,就算有幹活的心也沒有幹活的力氣了。所以那一年,她建議單單準備濃濃的茶。中途休息的時候,就讓大家喝些濃茶提提精神就可以了。那些原先太太為他們準備的點心,她也不是取消了,她說給他們裏留著,一天的活幹完了,再一個個來她這裏領。有些專門在外麵給人打短工的,連家帶小都帶來了。說不定家裏有不大吃得飽的孩子,就領了那些點心,要一張紙,仔仔細細地包起來,等會到了家孩子該有多高興;或者一個人在這裏的,那兩塊大燒餅,差不多就是半頓晚飯了,另外半頓,胡亂地打發了倒也可以省下晚飯的錢,明天一大早,又可以來吃上飽飽的早飯了。當時請人打短工的規矩,中午飯是要包,晚飯不包,早飯有人家包,有人家不包。周家那時候是包早飯的。這樣看起來,好像周家包了兩頓半飯的感覺,名聲好聽,雇農也都願意。沒有誰為吃不到下午的點心而抱怨的,效率一樣地高。太太說,你下午那頓不給他們吃些,怕幹活沒有力氣呢。雪如說,哪裏會?我都看到了,中午那頓稍遲些吃便好。再說,他們一個個中午飯都吃得特別地多,哪裏就那麼容易餓了?雪如真是個天生會管家的,她也樂意整天往田地裏跑。我外婆說,雪如這丫頭,摸不透,平時以為她缺個心眼,可是,若她正經做出來的事情,卻要讓你著實地嚇一大跳。可是有時候,你以為她聰明,她卻做出了糊塗的事情。這聰明的人若是做了糊塗的事情,便回不了頭了。
外婆說的回不了頭的糊塗事情,便是外婆一直不大願意跟我講的故事。後來拗不過我,才說了,還叮囑我別寫,書裏寫的該是那些流芳千古的忠烈之事,哪裏有傷風敗俗的拿去給人看的,況且,好歹總是你姑婆。她以為我會像她那樣想的去寫她以為荒唐的小姑。
外婆說,原以為雪如缺心少肺的,自己才是個沒心眼的,那些在眼前的事情,她都沒有看出來,也不是看得出看不出的問題,怎麼著也沒有想到。一個打短工的,才第一回來,看上去是比其他人要清爽些,順眼些,也不至於就被雪如迷上了。雪如十有八九是被他的故事迷上了,他會講故事,講麥村以外的事情,不稀奇的被他一說,便也變得有意思了。雪如又是個好奇的,開始的時候在下午歇工喝茶的當,學著母親的樣子,和嫂子去田頭慰勞慰勞大家,順便看看進展、聽聽大家有沒有意見。半個時辰的樣子,若是沒有什麼,嫂子便要招呼雪如回去了。後來時間越來越長了,因為二小姐要聽故事。開始她隻是偶然聽到,他在人群中,繪聲繪色地。那孩子也怪,跟人講話臉紅,講起故事來非常來勁,反不覺難為情了。本不是講給她聽的。她支棱著耳朵,聽進去了。後來,幹脆一去就讓他過來,專門講給她聽。其他人的事情,就交給嫂子了。原本就是嫂子的事情,她不過做個好玩,現在有更好玩的,她就不管了。嫂子自然也不責怪她,有時候自己走了,竟還由著她在那裏不肯走,頂多說一聲,外麵風大,早點回來啊。她想雪如不過是一個想聽故事的孩子。我的外婆一直到現在還相當講究門當戶對,她那時哪裏會想到她的貌如天仙的小姑這麼沒出息。現在說起來,她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這雪如,是個千金小姐,而且也不是糊塗人,怎麼就被一個打短工的迷上了。他都講了些什麼故事?我外婆居然一個也不知道,她不感興趣,便覺得別人奇怪。她不明白,其實每個故事裏都有危險,所以才精彩。
春耕過去的時候,事情便開始了。短工們拿了工錢,都回去了。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個會講故事的六字沒有走,他不知天高地厚地愛上了周家二小姐。那個孩子那會兒大概也就二十歲的樣子,他怎麼那麼大膽?還是雪如給了他什麼暗示?外婆說,一定是雪如,那孩子不敢。若是她真的迷上了,便什麼都做得出來。
那是春耕結束的前一天,那一天講的是什麼故事?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那天的故事沒有講完,可那是最後一天了。那時候,雪如跟他已經很熟悉了。雪如叫他六字哥哥。雪如說,六字哥哥,明天不要走,接著講。六字愣了一下,然後點頭,說,好,明天我講完了再走。明天大家都走了,田地裏沒有人了,就他們兩個人,六字將故事講完了,那天不要勞動,講完了時間還早,雪如說,再講一個。六字想想,又講了一個,沒講完,太陽往西了。雪如說,我要回去了,要不我娘要著急了,你明天接著講好嗎?還是這個時候。六字答應了,接下來的幾天,雪如好像忘記了六字是來打短工的,他現在無工可打了,他還要回去,他口袋裏的拿點辛苦錢經不住陪著小姐玩。
發現了一些端倪是由於家人經常找不到雪如,過兩三個時辰她自己出現了。去哪裏了?沒有啊,就在後院啊,或者說鎮上去買東西了。一兩次便也罷了,次數多了,總是要懷疑的。雪如畢竟十七歲了,做母親的心細些,不大好直接問女兒,找了我外婆也就是她的媳婦來,問知不知道雪如最近在幹什麼。我外婆說沒幹什麼啊,和以前一樣啊。做母親的又問,真的你沒有發現雪如有什麼不一樣的?我外婆在這方麵因為自己比較本分,又缺少經驗,自然也不大敏感。她想了想說,我下次注意看看。她不是暗暗地注意,而是叫了雪如來,告訴她以後不要亂跑,免得娘擔心。雪如當時臉色就白了,我外婆一見,心裏咯噔一下,這丫頭整天在外麵跑,不要真碰上什麼事情。那戲文裏公子佳人路上一見便結了同心的也不是沒有。那時,她還沒有想到那個會講故事的,她怕辱沒了她家二小姐呢。再說他們不是都回去了我外婆本著嫂嫂的體貼和關心,關上房門,問她的小姑,是不是有什麼心思,有的話就說出來,嫂嫂幫你拿主意。她心想,要是雪如自己有了中意的,也不是不好,說出來,好暗暗托人,要人家正正當當地來提親。好好的女孩,就算真的私自定下了什麼,也要有個父母做主,媒妁之言的樣子。雪如說,姐姐多慮了,哪有的事情?這運糧河裏,還沒我看得上的人呢。她嫂嫂當即就笑出聲來了,這樣的話,就算雁如心裏也這樣想,但絕對說不出來。雪如憨直、爽快、但卻少了些大戶人家的矜持。這麼一想,雪如便同那些“牆頭馬上”的小姐相距甚遠了,我外婆馬上覺得是自己想歪了。
殊不知,這個二小姐不是一般的聰明,她先用緩兵計穩住了愚鈍的嫂子。第二天她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她不要六字講故事了,她跟六字說了幾句話就回來了。
接下來的三天雪如很乖,天天呆在自己房裏。我外婆還奇怪呢,她怎麼呆得住的?她又不是雁如,她是個愛鬧不愛靜的人。不過,女孩子說變就變的,是該收收心了。大概我外婆當時是這樣想的,說不定還竊喜她的小姑文靜起來了。所以完全沒有想到有什麼不妥。不想,第四天的早上,總也不見二小姐下來吃早飯,我外婆叫女傭去叫她,女傭回話說,二小姐不在房裏,被子還是昨天疊的那樣,整整齊齊的。我外婆這一驚非同小可,先不敢通知家裏人,頭重腳輕地摸到雪如的房間,果然人去樓空。梳妝台上放著一封信,拜別父母親大人!這一下急得我外婆冷汗直出,瞞也瞞不住了,拿著信就去找她的婆婆,心裏隻怪自己蠢,怎麼什麼都沒有看出來呢?她和誰走了?還會是誰,若是這鎮上的人家哪裏用得著私奔?真沒想到聽聽故事她還就聽上了心。她怎麼那麼傻呢?那個人怎麼養得活她?這孩子,下麵不知道有多少吃苦的日子呢!她怎麼就沒有想過啊?她是周家二小姐,要人伺候的人,以後卻要為一個賣苦力的洗衣做飯生養孩子。那些啥都不懂的婆娘都知道,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她到底圖個什麼啊?我外婆不知道每個人想要的都不同,現在她還是這樣,雖然也有不少讓我吃驚的滄海桑田之後的生命感悟,但是她認為做女人的那些重要的基本的元素,固執地種在她的腦子裏,從來也沒有動搖過。
那一整天周家大院的人仰馬翻、雞飛狗跳我就不說了,想也想得出來。我外公的父親,周萬千,運糧河這一帶極有臉麵的人,公正、清明、德可載物。如今自己的親生女兒,竟然跟一個打短工的私奔了!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情,如不是輪到他頭上,他根本都不屑於提起,免得壞了旁人的心性。你可以想象他的盛怒、羞恥、打擊。
周萬千命人在自家門前挖了個大的石灰塘,派出長工四處尋找,他要將這個傷風敗俗的東西找回來煮了石灰塘。嚇得太太私下裏叮囑長工不要真的去找,若是發現了小姐的蛛絲馬跡,先來告訴她。可憐她做夢都想見女兒,還要在佛前禱告女兒走得越遠越好。
為什麼說紅顏薄命呢?是有道理的。花開得太豔老天還妒呢。你見哪種開得豔的花不是謝得早的?何況這人,哪裏能夠那麼好看。
我外婆說起她這兩個姑娘,總是這樣的口吻。而且,她將這種不幸歸結到命運,要不她無法解釋,好好的姑娘,隻不過兩三年的時間,便一個也不見了。
雁如不是還在嗎?是啊,雁如那年二十了,她原本不會出什麼意外,她膽小,溫和,不大愛動,也沒有雪如潑辣。沒有人來跟她提親,不說她還有孝在身,就算去了孝,大概也沒有人會多這個事情。她是望門寡,大戶人家一定忌諱;那一般的人家,想來也不大可能,她畢竟是周家大小姐;還有一個,誰都知道,一女不嫁二夫這樣的道理,周萬千是相當在意的。他就算養雁如一輩子,也不會讓雁如失節吧。因此,若是沒有雪如這件事情,沒有周萬千的盛怒,沒有石灰塘,也就沒有雁如下麵的故事。
周萬千是不大發怒的,他是滿腹經綸的鄉紳,知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可歎生不逢時,治國、平天下的願望隻能寄托於詩書,因此修身、齊家這兩樣他看得便更加地重了。寧為太平狗,不做亂世人。內戰、外侵、將一個幾千年根基的大中華弄得滿目瘡痍,即便是一個小小的青山,也是人心不古。雞鳴狗盜不用說了,那如春雨一般冒出來的各種組織,打著周萬千認為極其可笑的旗幟,橫行霸道的,那借組織之名網羅各路土匪、瞅準機會要發國難財的應有盡有。周萬千一直說,這樣的世道,若心再不定,便要連判斷是非的能力都失去了吧。
的確,周家的人從來沒有見過周老爺這麼憤怒過。家裏的那些東西就不說了,該碎的都碎了。有些還是周家祖上傳下來的寶貝,比如一個嗬嗬氣就能磨出墨來的硯台,比如一塊二十四小時變換不同顏色的玉石------平時周萬千喜歡得很,就那兩天,都四分五裂了。說說那個石灰塘。那個石灰塘,橢圓形的,挖在周家大院的外麵。周萬千坐在門口,臉上是刀子也紮不進的冰冷,看著長工挖這個石灰塘。普通的石灰塘是用來煉石灰的,不會有多深,可這個不同,這個是用來煮人的。周萬千不說話,就是還要往深裏挖,結果挖了一個多人那麼深。周萬千揮揮手,命令將那一籮筐的石灰倒進去,接著,有人從運糧河挑來兩大桶水,水還沒有倒完,裏麵的石灰便開始冒泡了,咕咚咕咚-----。周家原本有一條狗,養了五六年了,跟家裏的人似的,很懂主人的心思。每天周萬千上街,它都送出去好遠;看太陽走到西麵了,它就跑出去了,在河這邊張望、等待。那天周家的大小主仆都出來了,圍在周萬千周圍不敢離開。漸漸地整個村子的人都聚攏來了,來看這個石灰塘,不知情的人還奇怪,周老爺幹什麼挖這麼深個石灰塘,還在自家門口。那條狗,在人群中竄來竄去,用它的鼻子嗅到了石灰塘危險的氣味。它突然對著石灰塘狂吠起來,它蹲在石灰塘的邊上,一聲一聲地叫,就像要跳進去的樣子。我外公的父親,周萬千,明顯地煩躁起來,剛才冰冷的臉和眼神,現在燃燒著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