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著那條狗,惡狠狠地說:“你這個找死的畜牲。來人,將它扔進去。”
剛才還有人小聲說話的聲音,現在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誰不知道這條狗是周萬千的寶貝?那條狗,好像聽懂了,半個叫聲卡在了嗓子裏,戛然而止。周家的每個人都驚恐地看著周萬千,但是沒有人敢吱聲。
“扔,扔進去。這個丟人現眼的畜牲。”周萬千用眼睛命令周家一個強壯的長工,那個人就站出來了,他順手拿起挖石灰塘的鐵鍬,走向那條狗,他是要先拍死它嗎?
那條狗一定知道它的死期到了,它一會看看拿鍬的人,一會看看周萬千。我外婆說她看見它眼睛裏還有淚水。它還沒有等那個人走近來,就先跳起來了,然後,它直接落進了石灰塘。咕咚咕咚冒著泡的石灰塘煮熟一隻狗要不了多長時間。
我外婆自己還沒反應過來,旁邊的雁如便軟軟地倒在她懷裏了。
雁如這一倒便是十來天,每天先是渾身發燙,然後吃了藥便大汗淋漓,天天這樣。半個月左右,漸漸好起來了。不發燒了,但是碰什麼都說太燙,連飯和湯她都吃冷的。以前她根本一點冷的都不碰。還有更奇怪的,她不允許傭人碰她換下來的衣服,一定要自己洗衣服,衣服也換得特別勤,幾乎每天裏外都要換。讓人覺得她好像專門為了洗衣服而換衣服的樣子。她先是和其他人一樣,在自家門前的內河裏洗衣服的,後來有一次她提著籃子裏幾件衣服去圩埂對麵的樹蔭下的外河去洗,之後便不肯在內河洗衣服了,說內河的水不幹淨,也太熱。外河的水洗起來舒服。
周太太開始不大放心,每天叫人跟著大小姐。但是雁如不喜歡,總是把跟著的人打發回去。太太隻好每天親自跟在女兒後麵,也不能幫什麼忙,就是看著她一直到她洗好衣服。她洗衣服的時間還特別地長。漸漸地,周太太鬆弛下來了,覺得也沒有什麼,就在自家門前,叫一聲都能聽到的距離;要說掉下去,也不大可能,那幾個大石塊平平緩緩的,並不危險。唯一讓周太太覺得有點不妥的就是,雁如光手光腳地浸在水裏,對一個小姐來說,實在是不大好看。周太太是裹了小腳的,到了雁如那個時候,已經提倡天足了。周萬千在這點上倒還開通,說不裹就不裹了吧,鞋子不要穿得太大就行了。就這樣,雁如雪如兩個人都是天足,但都不算大,飽滿小巧的樣子。周太太看看女兒光光的腳,再看看圩的兩邊,的確也不常見人,就算有,也都是鄉裏鄉親的,他們的女兒可能天天都赤著腳在田裏奔呢,大概沒有誰會在意一雙天足吧?算了,周太太想,由她去吧,雁如好像也不大喜歡有人跟著的樣子,就不大管她了。沒人催促的雁如便更加磨蹭了,有時候三四件小衣服,她能洗一個下午,她就是喜歡手腳都浸在水裏的清涼感覺。
就這樣,她從春末洗到初秋,家裏人說天漸漸涼了,不要洗了。她也答應了,說過了中秋就不洗了。中秋還有半個月。再看看雁如,這一個春夏的衣服洗下來,原本瘦削的小下巴倒圓潤起來了,更好看了,精神也好了不少。家裏人便更加由得她去了。
什麼事情都是這樣,在你想不到的時候以想不到的方式發生。
又過了一個星期,那一天運糧河上過來一艘裝石頭的船,船上有兩個男人,都沒有穿上衣,一個在撐船,一個坐在船頭無聊地看著兩岸,那個人正好看到了正在洗衣服的雁如。他問那個撐船的,那個姑娘是不是西施?撐船的說也差不多了,周家的大小姐,長得跟西施一樣,命也苦,年紀輕輕地就是望門寡,西施亡國,她亡夫家。那個人當時聽了就不大高興,說,什麼東西,自己命短怪一個姑娘什麼事情。那個人是家住運糧河下遊的王喜子,家裏一貧如洗,三十多了,還沒有女人。
我外婆說,當時疏忽了,總以為就在家旁邊,沒想到河上總會有船,有船就會有人,有人就有心思不正的男人,雖然離碼頭還有一段距離,但是一個那麼好看的姑娘,天天在那裏洗衣服,總會有人注意的。注意了就不大好了。
其實王喜子也不是那種幹壞事的人,更不是強盜土匪,他靠力氣吃飯。他看到雁如的時候,也沒有想到動什麼壞腦筋,這樣的小姐,他知道跟他無緣,自然也就沒有什麼想頭了。可是,那個撐船的那會大概正無聊,就跟王喜子開玩笑,說,喜子動心了。
王喜子歎了口氣說,這樣的姑娘,我沒那個福氣。
那人說,未必,她命凶,還沒人敢要。你要是不怕,也不是沒有機會。
這是個玩笑話,不想吊起了王喜子的想頭了,他竟真地問起來:“什麼機會?”
“搶啊!”說的人可能跟他開玩笑的,也想吹吹牛。就接著說,這事兒以前有人做過,被告了官。判下來無罪,因為人家姑娘願意啊。你想想,誰願意一輩子在家守活寡?
“不算犯法啊?”王喜子越來越遠地遙望著兩腳浸在水裏的雁如。這姑娘的一雙腳,又好看又實在。
“搶一個沒有嫁人的姑娘或者搶人家媳婦當然犯法,搶望門寡,不犯法。”那人存心拿王喜子開玩笑,越吹越有勁,沒想到,這王喜子,是個實心眼,就聽進去了。聽進去了,回家後就怎麼也安靜不下來了,後麵連續兩三天天天下午在河的對岸遠遠地偷偷地看著雁如,越看心越鬧,越看膽越大。
第四天,他就去找那個撐船的朋友,那個朋友沒想到他真的要去搶雁如,倒有些膽怯了,說那都是過去的事情,現在不知道犯不犯法呢。人一旦下定了決心,便會想不到後果,王喜子那會,心裏哪裏還有個怕字。他說,就借你的船用用,有什麼事情,我一個人頂著。
那時候離中秋還有三天了。我外婆說,怪呢,雁如做什麼事情都不能定日子,定了日子,等不到那個日子便總是要出事。
我想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雁如正在洗她那永遠也洗不完的衣服,一艘船向她靠過來了。雁如看到船上兩個男人,便轉身要上岸。然後王喜子大概叫她了,他使了一點小小的詭計,他叫她:“姑娘,這裏是麥村五家圩吧?我想問個人。”
雁如於是站住了,麥村的人沒有她不認識的,她掉過頭來。
“請問周萬千住在這裏嗎?”
雁如就笑了,她說:“那是家父,你們找他什麼事情?”
王喜子便將早就編好的理由說出來,他們是要給周萬千送貨來的,周萬千訂了一套紫砂茶壺。
雁如說,你們跟我走吧。她就低頭收拾衣服,就是這個時候,王喜子將她攔腰抱進了船艙。她叫了吧?還是嚇得叫不出來了?就算叫了又怎麼樣,王喜子既然準備搶人,大概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總之,王喜子順利地得手了。
後來的事情並不重要了,人都搶走了,周家最初的慌亂和最後的息事寧人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周家居然沒有報官,我外婆說是太太的主意。
據說雖然王喜子搶了人去,放到家裏卻不知道怎麼辦好了。那個給他出主意的朋友接著給他出主意,讓他馬上生米煮成熟飯。所謂的生米煮成熟飯,也就是把姑娘的褲帶解開就可以了。王喜子看了看縮在牆角的雁如,雁如穿一條家常的紫色緞褲。但是王喜子說這樣不好吧?可是怎麼樣好他也說不出來。那個人說,你要是不敢我來幫你。那個人說著就向捆綁著的雁如走去,王喜子醒悟過來了,走上前去不由分說地給了那人一個耳光。那人也火了,說我幫了你,你倒好心當驢肝肺了。他氣衝衝地走了,回家越想越生氣,第二天就去報告給周萬千了,說王喜子借了他的船,沒說用途,今天去他家,才發現他家多了個美女,一看,是府上的大小姐。因此,第二天,王喜子就被周家拿下了。其實那一個晚上,王喜子沒敢動雁如一根毫毛。他先去鎮上買了些平時舍不得吃的,外帶買了一盒蚊香,這輩子他是第一次用蚊香。蚊香點起來,果然那幾隻圍著雁如轉的蚊子不見了。他將雁如的繩索解了,要雁如吃飯。雁如瑟縮著牆腳,不肯過來。王喜子跟雁如翻來覆去地說,我會對你好的,真的。以後會養活你,決不讓你受一點苦。一直到半夜,雁如一口東西也沒有吃,睜著兩隻驚恐的大眼睛,警惕地盯著王喜子。王喜子忙了一天,緊張了一天,本來想再跟雁如說說話的,不想後來躺在一張條凳上睡著了。第二天醒來,雁如還是那樣的眼神看著他,顯然她是一夜沒敢合眼。王喜子又去鎮上買了從來舍不得買的油條豆漿,他對雁如說,你吃點吧,你吃了我馬上送你回去。我是男人,說到肯定做到,你不願意我今天就送你回去。雁如就吃了。雁如還沒吃完半根油條,周家的人就衝進來了。他們五花大綁地捆了王喜子,雁如被周家的人扶到了一個轎子上。雁如被抬出門之前向王喜子那邊看了一眼,王喜子看到了。她看了王喜子一個晚上,就那一眼,激活了王喜子本來已經死了的心。
周老爺再也撐不住了,終於病倒了,鬱悶傷肺,不停地咳嗽。周太太開導老爺說,這樣的事情,報了官結果會越來越複雜,就算將王喜子送監,將雁如要回來,那算什麼呢?雁如以後還怎麼做人。如果雁如願意,就算了,不如放他們一條生路。看王喜子也不是個好吃懶做的人。要不想讓雁如受苦,咱就多賠點嫁妝。問了雁如,雁如隻說一句,不願拖累父母。意思便明了了。母親舍不得女兒過窮日子,但王喜子除了雁如的嫁妝,一分私錢也不肯拿周家的,說他有力氣,以後戒了那花錢的酒和賭,不會讓雁如受委屈。雁如在一旁,低眉順眼、微微地點頭,神態裏竟然有了一種她一直缺少的堅定和自主。
就這樣,周家貌若天仙的東宮西宮,以不同的方式流落到了民間的底層。
現在,我再回過頭來說一說我的那個小姑婆。
她和那個會講故事的短工跑到了南麵的山裏,雖也在青山縣境內,卻因偏僻而人煙稀少,故不大會引起外麵人的注意。他們在那裏開山墾地,過起了一種雪如在故事裏聽到的日子。但故事畢竟是虛的,而現實中這樣的日子,有著雪如無法想象的艱苦。六字哥哥漸漸地似乎也沒有什麼故事可講的了。在短暫的新鮮以後雪如開始了一種日複一日枯燥貧窮的日子。我外婆說,周老太爺去世的那年,雪如回來過,帶著兩個孩子,衣衫襤褸。我外婆聽出來,她有了後悔的心。她母親和我外婆都讓她留下來,不要回去。她不置可否地住了三四天,就在大家都以為她不走了的時候,還是在一大早,她帶著兩個孩子走了。周老太太哭得眼睛都腫了,千方百計地終於找到了她在山裏的家,家裏什麼都沒有,連門都關不嚴。那個六字,不在家,他依然在外麵給人打短工。雪如不肯回來,周家隻好常常派人送些東西去。又過了兩三年,雪如遇到了我現在的姑爺爺,那是雪如真正想要的,風趣、博識、經常有些出人意料的小機靈和鬼主意。那時候快要解放了,我的姑爺爺被派到山裏去教那些文盲和孩子認字,也屬於掃盲工作吧,他還沒有結婚,是個小夥子,會吹一口好的口琴。我那不安分的姑婆最初是被口琴的琴聲吸引的,就像當初被故事吸引一樣,她喜歡那些能讓她心動起來的東西。她為已經如一潭死水的心靈再次蕩起碧波而欣喜,就是那個時候,她還不到二十三吧?她應該還是有權利改正錯誤的吧?但是,周老太太和我的外婆都非常生氣,她們無論如何想不通周家二小姐到底為什麼如此輕佻,孩子一個五歲一個六歲,找了一個又一個,她到底想幹什麼。她不嫌丟臉可她是周家二小姐啊。她們,還有我的外公和她的其他三個哥哥,那時候都一致地反對她改嫁。但是,誰能擋得住雪如的決定?她將兩個孩子一起帶到了我後來的姑爺爺家,從此斷絕了和娘家的來往,一直到我外公去世。我不大忍心像我的外婆一樣責怪她的輕佻易變,再說,後來她跟著我的姑爺爺不是非常恩愛地白頭偕老了嗎?再說,她不是最終還是回來了嗎?她並不輕佻,也不薄情,她不過就是想自己為自己做主。在麥村在周家,居然出了我小姑婆這樣的藐視禮教熱愛自由的多情女子,我一直不大想得通。
再說雁如,雁如跟王喜子回了家,雖然清貧,似乎倒也沒有讓娘家怎麼操心,後來解放了,王喜子還在大隊裏做了幹部,反倒給了日漸衰敗的周家不少援助。可是我外婆因為雁如是被王喜子搶去的,因此並不大待見王喜子。他們生了一雙兒女,雁如到底原本是小姐,身體就不大好了。而比她大將近一輪的王喜子居然犯了作風的錯誤,雁如卻一口咬定沒有這回事,王喜子才沒有吃官司。外婆說,還是雁如懂事啊,知道維護男人的麵子。要是她像你四公公的婆娘,那王喜子怕早就毀了。哪裏還能有後來到縣城裏去當官的份。
我外婆固執地將她的小姑看成了王喜子的救星,她那個清楚地劃分了門第觀念的腦子裏,總是為她的小姑不值。我的大姑爺爺,文革以後調去了青山縣勞動局做了幾年的領導,他居然成了我外婆家著幾輩子來最大的官,雖然是外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