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公的父親周萬千,在連續失去了兩個女兒之後,死於1946年的秋天。主持葬禮的是我外公的叔父,周萬千的堂弟——周萬隆。說起來,當初周家的祖宗分給二太爺周萬隆這房的田地房產原本不在麥村,而是運糧河往東已經快要接近青山縣城的地方。二太爺在他中年的時候便輸光了家業,沒辦法,帶著一家老小投奔大哥。周萬千不但收留了他們一家,而且給了周萬隆衣食無憂的家業。周萬隆雖說也是周家子弟,卻和周萬千完全不一樣。他既沒有治國齊家平天下的誌向,也沒有周萬千正人先正己的道德準則。他曾經滿腹經綸,卻隻用來吟詩弄月,麥村的人都知道他精通四書五經、能將《本草綱目》倒著背,卻既沒做過一天官也沒做過一天郎中。他好泡茶館、進澡堂,也喜歡賭個輸贏。他是個書生,其實沒有賭博的天分,又沒什麼心機,所以大家都說他不過是拿錢買個開心。他雖然在德行上不如周萬千,但在親和力上卻比周萬千強。他在周家他沒有周萬千的威嚴,但一家老少都很喜歡他。尤其是我外公,和他二堂叔的關係跟兄弟一樣親密、隨便。隻是我外婆不大喜歡二叔,她總覺得二叔沒有長輩的樣子,就是一個遊手好閑的老小孩,她還怕他帶壞了她老公。但周萬千說過,萬隆有大智慧。我外婆一直將信將疑,有時相信有時懷疑,一直到周萬隆死了。
周萬千死前日本人投降了,這個消息曾經讓臥病在床將近一年的周萬千突然自己能夠下床了。就在大家以為他會慢慢好起來的時候,隻有二太爺搖頭。果然,內戰升級的傳聞又讓周萬千舊病複發終於一命嗚呼。在周老太爺的葬禮上,二太爺周萬隆涕淚橫下,他聲情並茂地吟唱了陸遊《示兒》: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他不是吟誦,是吟唱,哀婉悲壯。我的外婆說,本來她一直以為她的公公是因為兩個女兒的喪風敗俗鬱悶而死,可是,經過二公公這麼一唱,她也覺得公公這一生的確憂國憂民,是個壯誌未酬的人物。而這個二叔,顯然隻是表麵放蕩,其實骨子裏跟她公公一樣是個傳統的讀書人。因此對二叔的看法有了些改變,家裏有大事總找他來商議。然而,周萬隆根本不管家事,他對我外婆說,我不過是個老糊塗,半截都入土了,能活就活著,不能活也是意料中的事情。若不是我大哥當初收留我一家,我現在早就沒家了。我不過是個苟且的人,自己的家都管不好的人。你千萬別指望我這個老糊塗。侄媳婦啊,你看得起我,我也說句不該說的話,你是個聰明能幹的女人,但輪上這個年頭,還是笨點好啊。
他說得顛三倒四,我外婆聽得糊裏糊塗。
我外婆說,她公公死了以後,二叔也不管家事,卻更愛賭了,而且,常常帶著我外公。他們倆都是老少爺作派,十賭九輸。偶爾贏一次就將那九次的信心都壯起來了。眼看著家產一點點地敗光了,我外婆一點辦法都沒有,隻覺得對不起她死去的公公,天天以淚洗麵。最後,跪下來求我外公,讓他看在幾個孩子和老太太的份上,別再賭了。二太公在一邊一聲長歎:大家都沒飯吃,你一個人吃不安穩的,及時行樂吧!又過了半年,二太爺又輸得隻剩最後一塊地了,他不會種地,還要靠那塊地的租子吃飯呢。才暫時罷了手。年底時候,出去收租,回來口袋裏一分錢也沒有。不要說租子了,那一塊地也沒有了,輸得精光。我外公也好不到哪裏去,他不斷地從我外婆的手裏騙去地契,房契,最後,終於連陪嫁的首飾都沒有了。周萬千死去不到四年,他收留的堂弟和親生兒子便將兩個殷實的家都敗得精光,老太太也給他們氣死了。我外婆原本也是個有名有姓人家的女兒,做姑娘的時候挺嬌氣的,做夢也沒想到,後半輩子差點沒有餓死。不過,更沒想到的事情還在後麵。
因為一無所有,解放後我外婆家被評定為中農成分。而那些贏了他們土地的人呢?贏來的土地成了他們的墳墓。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外婆怎麼也弄不清楚,她到底為什麼在一無所有以後會運氣變得這樣好?他們的孩子在陽光雨露下成長,從小就樹立了為人民服務的理想。不僅如此,有那麼一陣子,他們建人民公社、吃大食堂、每天都去大隊吃飯,放開肚皮吃飽飯,大踏步走向共產主義了。有人連自家的灶都拆了。糧食有的是,吃不完還往運糧河的水裏倒呢。這麼好的社會,他們以為讓他們趕上了。我外婆對二太爺從恨得咬牙切齒到心服口服,她有些懷疑二太爺早就算好了前麵的路。可不是,他簡直救了他們一家呢。而且,後來的二太爺在新社會裏說不賭就不賭了。
說也奇怪,解放後的二太爺如同變了個人。他不僅洗心革麵,不再賭博,還上台痛陳舊社會的罪惡。他把自己賭博的惡習說成是那個時代的毒瘤,他決不會把舊的毒瘤帶到全新的身體上。他對中醫爛熟在心,所以被鄉裏指派做了赤腳醫生。他不會打針,也沒有西醫的知識。但是,他有激情,那時候他已經將近六十歲了,但像個小夥子一樣學習各種實用的西醫常識。他常常說,我這麼老還能趕上豔陽天,我總要做點什麼。
他呀,我外婆說。那段時間,他風光得很!
據說,我二太公從解放開始便像充了氣的皮球,在一個接著一個的運動中都是中堅力量。土改開始的時候,他還不是任何領導,但是他很積極。農民們因為有了自己的土地而歡天喜地的同時,總也會為了土地的好壞而有些矛盾。這個,在別的村莊都有,隻有麥村,土改工作做得一點問題都沒有,農民們除了感恩就是戴德。這得歸功於二太公,他丈量土地、熟悉整個村土地的好壞,製定各種方案供工作組參考,協助工作組在村民中開展各種工作。他原是周家二太爺,又在村民們中有很好的親和力,所以大家都覺得他說話有道理,不會讓人吃虧。他自己呢,也身先士卒,並不要最好的土地,甚至有些沒人肯要的他也拿下了。那些原本屬於他的,後來被人贏走的良田,現在大部分都到了原先他的佃農手中,他們不僅感恩新社會,還對二太爺有些歉意,總覺得是拿了他的東西。
接著鬥地主運動開始了。那些交出土地的地主並沒有想到他們的厄運還沒有結束,在激起的一輪又一輪鬥地主的高潮中,農民們將開始白得土地的少許不安換成了從前被剝削的仇恨,整個運糧河各鄉各村的地主們都被揪出來了。尤其是外地人在這裏做地主的。
我外婆說,那時候,每個鄉被槍斃的地主一般不是本地的,都是外鄉人。他們在家鄉還有大的家業,在家鄉他們可能跟我太外公一樣,靠祖上的家業租種給佃農田地,收租也有數,能保證佃農一家的溫飽。他們並不那麼霸道。但是,到了外地就不一樣了,他們打算在這裏立足,當然要擴大自己的勢力,於是,他們糾結了一幫本地的二流子。為了不那麼辛苦也不會餓肚子,那些本地的二流子便成了他們的打手、耳目,狗一樣地聽他們的話,出賣鄉親的利益。於是,他們中的一部分不久就在這裏霸占了更多的田地,娶了這裏好看的女孩做姨太太。這部分人叫惡霸。這部分人死也就死了。還有一部分人,也是外地的,但他們在西鄉鎮發的家,他們已經把這裏當作了自己的家鄉,所以奉公守法、勤儉持家。就像街西頭的花臉,誰都知道他家大便紙是一個反複使用的薄薄的瓦片。這些人最後也成了地主。他們土改的時候,早早地就交出了土地。他們以為這樣就沒事兒了。沒想到,後來除了那些惡霸,最先拉出來的就是他們。而拉他們出來的,就是你二太公這樣一些人。
那二太公也是外地來的,原來也是地主,就從沒有人揭發他?
我外婆說,他們和我二太公不一樣的是,我二太公是失去了良田所以到了這裏,他們因為良田來到這裏。良田原本不是他們的,是他們買來的或者贏來的。
所以二太公,不但沒有遭殃,還積極地檢舉揭發當初跟他一起賭博的大小地主。那些惡霸就不說了,在西鄉鎮,有好幾個“隱藏地主”都是通過二太爺被揭發出來的。
我外婆說,他呀,人緣比你太公還好。鄉親們都說他是好人。
你可以想象的,我二太公,有錢的時候沒欺侮過人,沒錢的時候就更不用說了。所以,雖然他算是個外鄉人,但走在西鄉鎮上,那些街坊都已經當他是麥村人了。他早上出去晚上回來,每天在西鄉鎮上東遊西逛:吃早茶、泡澡堂、一壺酒喝到黃昏,半場戲聽到散場。
他在他自己的家鄉土地被人家贏去了,來到麥村,土地又被人家贏去了。怎麼會有人揭發他?他人緣又好,所以他就跟祖上八輩子貧農一樣,對地主充滿了仇恨。他那段時間不僅僅在西鄉在麥村,還在他原先住的地方都積極地揭發了地主,那些人他當然都熟悉,有些一起喝過酒賭過錢。他連他們的老底都清楚,所以凡是他揭發出來的最終都沒什麼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