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豔陽(2 / 3)

現在看起來,你二太公那時候實在是太過分了。他每天都忙得不得了,跑公社、跑區裏、好像還有監視地主的任務。那些地主,有些是不大好,不過說句實在話,除了一些真的惡霸,大部分地主也不至於不明不白地就槍斃了。回頭想想,人有時候也是有報應的,要不,蘭花怎麼後來就成了大華的媳婦了?那個三先生,要不是你二太爺,不會死。

三先生是外婆說起的大華的爹,他不是周家的人,跟周家的家譜沒有直接關係。我寫三先生並不是因為外婆說起的報應,倒似乎是因為二太公,但也不全是。實際上,在二太公和三先生之間,很多事情在我看來說不清楚,比如:誰善誰惡,誰對誰錯。但如果沒有三先生,可能沒有後來的二太公;沒有二太公,三先生是誰?而最重要的可能是:沒有1949年之後鄉村翻天覆地的變化,也沒有我在這裏的絮絮叨叨。我寫的未必是外婆說的,因為二太公,三先生在我的想象裏是一個介於讀書人和商人之間的聰明的人。我想,我的二太公可能一直都不大喜歡他。

三先生也不是麥村人,甚至不是青山縣人。他來到西鄉的時候,才十八歲。十八歲的三先生是坐著運貨的船順著運糧河飄到西鄉鎮的,他可能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要在這個碼頭下船。我以為,那時候,大部分人都是蒲公英的種子,飄到哪裏就是哪裏。可是我外婆說,三先生有意停在西鄉碼頭的,他看出來了這裏是他發跡的地方。三先生來的時候,我外婆也是剛剛嫁到麥村不久。有一天,我二太公從西鄉鎮上回來,說,潘大戶家裏來了位白白淨淨的三先生。三先生是我們那裏對賬房先生的稱呼,他真名叫什麼,我外婆說,還真不大弄得清楚。

潘大戶是當時西鄉鎮上綢布店的老板,他也不是西鄉人,他是青山縣城人。據說青山縣很多地方都有他的田地,秋收的時候他家的稻穀通過運糧河送到青山縣以外很遠的地方。那時候,他來到西鄉鎮不久,他的綢布店剛剛開張。一個地主為什麼要開綢布店?我外婆說,西鄉鎮那時候有家業的人多,不是窮地方。什麼時候都有聰明的人,他們知道什麼地方需要什麼東西。潘大戶的綢布店開張了,正好缺個賬房,三先生來了。三先生的算盤打得跟夏天的暴雨一樣快、準、響亮。潘大戶問三先生,你還會什麼?三先生說,我會錢生錢。

三先生從此成了西鄉鎮的人。

我外婆說,這個三先生是有本事的,沒有吹牛,他在潘大戶家一共五六年,潘大戶成了名副其實的潘大戶,從僅有一個門麵的小綢布店開始,短短五年遍地開花,那條青石板的小街隔兩三家便有潘記的招牌:南貨店、藥店、米店,就在有人謠傳他要在西鄉開錢莊的時候,三先生離開了潘大戶。

我外婆說,三先生離開潘大戶的時候,正是二太爺和你外公把家敗光的辰光;也不光他們倆,運糧河邊上原本家業還算殷實的人家,基本上托了三先生的福,銀子和田地都跑到了潘大戶的家裏去了。

潘大戶不賭博、三先生也不賭博。但是,三先生知道誰會賭博,誰精於賭博。潘大戶在西鄉和麥村的田地都是三先生從外地賭徒手裏三文不值二文買來的。三先生知道,真正的賭徒是沒有根基的,他們並不要固定的田地,他們把贏來的西鄉鎮周邊的土地賣給了三先生,他們的家底都在賭桌上。

外婆說,二太爺原本不恨三先生的,又不是三先生贏了他的錢。就算是,願賭服輸也沒什麼好說的。所以,在二太爺還沒有完全傾家蕩產之前,常常還會在西鄉鎮的茶館裏和三先生喝上一壺雀舌茶。二太爺說三先生是潘豁嘴(即潘大戶)的財神;三先生說二太爺是麥村的“仙家老爺”,看得開放得下的有大智慧的人。二太爺還開玩笑地說,潘豁嘴家那些原本是他二太爺的良田,總有一天還是他二太爺的。三先生當時怔住了,隨後哈哈大笑說,那是那是,隻要二太爺想要,就沒有要不到的。二太爺說這話的時候,周家還沒有明顯的家道中落的跡象。可是,事實並不是二太爺說的那樣,二太爺越想贏回那些土地,自己手裏的土地就越向潘大戶家裏流去。

外婆說,你太公公看錯人啦,二太爺哪裏是大智慧,他就是一個賭徒。他也想贏啊,贏不了。

從來沒有贏過三先生的二太爺並沒有想到,他有一天真的贏了三先生,不是錢,是命。

三先生離開潘大戶的時候,潘大戶已經將西鄉鎮大部分的財產都搜刮到自己的囊中了。潘大戶還娶了麥村一個佃農漂亮的女兒做姨太太。我外婆說,潘大戶還托人來周家提過親,那時候大小姐雁如已經成了望門寡。潘大戶說隻要我太公同意,他會把雁如當太太一樣對待。那言下之意,她命凶雖然不能做太太,但在麥村,她就是潘大戶的太太。我太公連一杯茶也沒給來提親的人喝,就讓人送客了。外婆說,可見潘大戶也是個隻會賺錢的暴發戶,周萬千怎麼可能讓自己的女兒給人做姨太太呢?不要說做姨太太,就是再嫁,他也未必會同意。

但潘大戶敢向周家提親,還有喜子敢搶雁如,可能都說明周萬千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隻是,那時候,他還並不自覺。我的外婆,至今也沒弄清楚為什麼。

潘大戶娶了麥村的女兒,擁有了西鄉鎮最好的良田,就在西鄉快要變成潘大戶天下的時候,三先生向潘大戶辭別了。

三先生要去哪裏?

三先生說,他也不知道。三先生還說,在西鄉鎮他該做的都做了。

潘大戶很奇怪,好日子才開始呢。潘大戶為了留住三先生,提出將自己的侄女嫁給三先生。三先生原先還婉拒過,但後來也不知道什麼原因,真地留下來了,並且,和潘大戶的侄女結了婚。陪嫁都是潘大戶出的。

三先生留下來了,他也有了自己的家業。誰都以為三先生說要離開是為了爭取自己應得的那份。本來麼,潘大戶家的所有都是三先生掙來的,可三先生卻還是三先生。現在,三先生在西鄉有家有業了,誰都以為三先生永遠是西鄉人了。

外婆說,說實話,三先生那時候雖然幫潘大戶得了很多不義之財,但三先生在西鄉鎮人緣並不差。說起來,他也沒偷也沒搶,良田也不是他直接從人家手裏贏過來的。而且,作為外鄉人三先生知道必須謙恭和氣,在西鄉鎮,三先生對誰都禮讓三分,用他帶有濃重口音的不知道哪裏的話跟人熱情地打招呼。他總是八麵玲瓏、滿臉帶笑,在西鄉鎮五六年沒見誰跟他紅過臉,結過仇。

三先生留在了西鄉鎮,娶了潘大戶的侄女後第三年就生了兩個兒子。三先生不再是潘大戶家的三先生了,他自己開了個小小的書店,可是在西鄉鎮並沒有多少人對書店感興趣,倒是我家的二太爺,沒錢沒地了,消停了,有時候還去三先生的書店坐坐。三先生請他喝好茶、有時候還有不錯的點心。

二太爺回來說,三先生是個奇怪的人,他不是一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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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先生是作為“隱藏的地主”被揪出來的,而揪出三先生的,就是我的二太公。

我二太公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找到並動員了那些當初被潘大戶買去土地的人,一起上台控訴三先生如何幫助大地主潘大戶買賣良田的罪行。

那時候,潘大戶早就被斃了。三先生也早就交出了潘大戶送給他的良田,他的小書店也關閉了。三先生和妻子兩個兒子在西鄉鎮過著和普通村民一樣的生活。三先生每天早出晚歸,在青山縣的四鄉五村靠磨剪刀養活一家四口。

二太爺說,三先生鬼鬼祟祟,出沒無形。他看到三先生跑到了三星橋下,三星橋下麵有個鬼啊。鬼知道是不是和特務分子去接頭。

我外婆說,那時候啊,不管是惡霸地主,還是勤儉致富的地主,隻要有人揭發你,你就跑不掉。何況,三先生還有特務分子的嫌疑。

有人揭發就槍斃?不要法院審判?

傻孩子。我外婆咕咕地笑起來,哪有那麼多法院?那時候,誰該殺由區裏決定。被揭發的人送到區裏,調查清楚了就開批鬥會,有血債的罪行嚴重的不多久就槍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