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豔陽(3 / 3)

外婆笑得我渾身發冷,那麼,有沒有被冤枉的?

我外婆想了想說,像三先生這樣的,不知道算不算冤枉。前些年,據說有人來我們縣調查過他,縣裏麵派人到我們鄉,好像就是三先生,說他當時是地下黨。

那後來調查結果呢?

外婆慢慢地說,後來好像也沒調查出來什麼結果,大華娘死了,大華和他哥什麼也不知道。我們這裏,都知道他是三先生,誰也不知道他是地下黨啊,連他真正姓什麼叫什麼都沒多少人曉得。也許是弄錯了,他就是三先生。不過,這件事情,你二太公的確做得太過分了。從揭發出來到槍斃,我記得不到一個月。主要是這個三先生不是那麼個惡人,讓人可惜。

那,在哪裏槍斃?

東山凹啊。那時候,東山凹就是槍斃人的地方,潘大戶啦、七拐子都是在那裏槍斃掉的。

東山凹現在是西鄉鎮最大的農貿市場,上下兩層,下麵賣糧油蔬菜魚肉,上麵賣鞋襪勞保還有農具用品。

外婆說,東山凹原是我們西鄉鎮前不著村後不著廟的一片荒地,前後兩三裏地這樣,兩邊高中間低。據說那裏種瓜瓜不結,種糧糧不長,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東山凹成了運糧河周圍類似於地獄的代名詞。我們那裏的人詛咒人最狠的就是:送你去東山凹;一個母親氣急了也會罵她的兒子:你這個討債貴,總有一天要去東山凹。雖然東山凹現在車水馬龍,但我外婆這輩子的人還是不接受。

我外婆說,那時候,在陰雨綿綿的夜晚,東山凹那塊地方磷火堆積得比一個人還高,遠遠望過去好像所有的冤魂野鬼在喊冤。

這事兒我的確聽我母親說起過,她那時候其實還小,但每次逢上槍斃人就非常興奮,因為我大舅帶著她,把她扛在肩膀上。她五六歲,在我大舅的肩膀上看到被五花大綁的人如何麵如死灰,如何渾身發抖,她說她是小孩子,眼睛好,在我大舅的肩膀上看得很遠很清楚,她看到有人尿濕了褲子,有人軟得跟麵條一樣,有人眼睛裏眼珠子在槍響之前已經凸出,樣子像早就死了。開始的時候,她嚇得哭了,後來,看多了她就不怕了,倒還有些興奮和期待,總嚷嚷著要大哥帶她去看槍斃人。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槍斃三先生。

後來,當諜戰片蜂擁而至的時候,我常常會想起了三先生開的書店,難道那是三先生的聯絡點?如果是這樣,三先生顯然沒有等到來證明他身份的人。如果三先生真是地下黨,我不太能弄清楚為什麼他要幫潘大戶掙那麼多的錢?為什麼要讓運糧河邊上那麼多人破產?難道,三先生在西鄉鎮的去留都不是偶然的?從一開始,他就不是三先生,他不是像蒲公英的種子那樣飄來的,也不是外婆所說的,看出來這裏是他的發跡之地。他若是能看出來發跡,也能看出來滅亡。

我那能倒背《本草綱目》卻不是郎中、會唱詩也會賭博的神仙二太公,在新中國來臨的開始,如魚得水,感恩戴德地覺得自己做了國家的主人,卻千方百計地將拯救者送上了斷頭台。

說實話,我外婆家解放以後劃分的是中農,本來總有些戰戰兢兢地過日子。我母親和她的兄弟姐妹,不管在外麵和誰吵架,也不管誰對誰錯,回來總是要被外公罵。但因為我二太公,漸漸地他們也開始覺得自己沒必要那麼低聲下氣;而那些被槍斃的地主,更讓他們覺得自己是新中國的主人。

我外婆說,有一段時間,二太公在我家堪比當時周太爺的地位,說一不二。

不久,人民公社開始了。

當人民公社開始的時候,我二太公終於做了領導。他很快就領會了人民公社的意義,率先把自己的田地充公,並且一家一家地遊說那些怎麼也搞不懂為什麼剛得到的土地又必須交出來的農民。

你們知道的,現在是新社會了,新社會就是人人都一樣,有飯一起吃,有活一起幹。沒有剝削!你們知道什麼叫沒有剝削嗎?

我外婆說,這是我二太爺的開場白,然後他會引經據典或者從自己的切身體驗說起,說到聽的人都相信,隻要加入了合作社,隻要加入了人民公社,未來就什麼也不用擔心了,有公家做你的靠山。你那麼忙那麼操勞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一家子吃得飽穿得暖麼?現在,大家一起幹,比你一個人幹怎麼樣?大鍋裏有小鍋裏才有,有大家吃的才有你吃的。而這種相信的確是建立在沒有剝削的基礎上的,沒有剝削了,誰還擔心自己有沒有田呢?

我爺爺那時候還不是我爺爺,是西鄉鎮上一個藥店的小老板。他在成為我爺爺很多年之後,依然記得我的二太公是怎樣地勸說他把自己的藥店加入到國藥的過程。他跟我外婆的說法不大一致。

你二太爺是個好人。我爺爺說,我們藥店的生意解放前全靠坐診的醫生,最掙錢的不是人藥,而是牛藥。牛藥跟人藥也沒多大區別,就是量大,一貼牛藥相當於十幾二十貼人藥。所以,我們開藥店的是要巴結坐診醫生的,家裏舍不得吃的雞蛋米酒啥的都等著他們來我藥店坐診時泡給他們吃。你二太公雖然不是醫生,但大家都知道他精通中醫,所以,也有人不找醫生就找他開方子。開方子的人會說到哪家藥店去買。我這個藥店沒少收過他的方子,但他一點要我們回報的意思都沒有,他是個好人。解放了以後,合作社開始,他作為人民公社的領導找我談藥店合作社的事情。有一句話特別打動我,他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你不想進合作社就不進了?我爺爺被一個他認定是好人的人一句話就嚇住了,當場就說,行!當然,那些死扛著不肯進合作社人的命運,證明我爺爺聽了我二太公的話是對的。

所以,對於我二太公的形象,在我的腦海裏一直是模糊的,理不清楚的。我不知道他算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壞人,是理想主義者還是機會主義者。

我二太公自己是不是知道呢,我也很懷疑。

不過,我外婆告訴我,她從前以為的和她公公以為的其實都不對,周萬隆就是麥村讀了很多書的一個農村老頭。他哪裏會算,哪裏有大智慧。

我外婆對我二太公的看法反反複複,都是以一時的得失為基準的。開始的時候,她說老二是賭徒,後來輸光了錢贏得了命以後她說老二是有大智慧;而現在,當一切都成為可以回顧反思的過去的時候,她覺得她似乎可以看清楚了。

在如火如荼的人民公社之後,我二太公像打了雞血一樣動員社員參加各種現在看起來愚不可及的運動:在深耕深翻的指示下來之後,我那即將七十的二太爺每天和青壯年們一起拉牛翻地,本來拉一兩遍就可以播種的地被他們拉得像掘墓一樣深,牛拉死了還有人。我二太公在別人提出懷疑的時候,作為一個領導狠狠地批評了這種怕苦怕累的作風,他似乎真的覺得,為了社會主義的土地更加肥沃,必須把土地翻到黃泉。

在大造鋼鐵的那陣子,我二太公率先把家裏凡是跟銅鐵有關的東西全部拿出來了,最後剩下一隻用了十幾年的鐵鍋也被他砸了,當作廢鐵貢獻出來。我外婆對她這個二叔從來就沒有辦法,後來就更沒有辦法了。

但接下來我外婆又信服這位二叔了,鍋沒有了根本就沒關係,公社在每個村都造了食堂,家裏不需要開火了,還要鍋幹嘛?食堂不要錢,白米飯大饅頭都有,紅燒肉也不稀奇。

全新的二太爺活躍在全新的社會,他積極參加各種運動:如果不是他實在太老了,他一定去了抗美援朝戰場。他的確去報名了,報名的人不肯要。但他這種精神被宣傳隊當作了模板,在那陣子幾乎傳遍了青山縣。

讓我二太爺醒悟過來的是1959年的夏天,瘦得如同一堆白骨散在草席上的二太爺既沒有了解放前的仙風道骨,也沒有了解放後的激情澎湃。他深凹而渾濁的眼睛像兩口幹旱的土井,隱隱約約有一些光線反射出來。高聳的顴骨下一張閉不上的黑黝黝的嘴含糊不清地總結他最終的人生感悟:都是草民!都是草民啊!!及時——行樂吧!!!

二太爺死在了建國以來最困難的三年自然災害,既沒有葬禮,也沒人哭。誰還有那個力氣?我外婆這才相信,二太爺不是仙人,不會算。否則,他倒是寧願死在老爺子之前。他是誰啊,他寧肯快快樂樂地死,也不願意活得那麼辛苦。

而我在想,其實我的二太爺,是個典型的中國式文人。難道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