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立春(1 / 3)

二太爺死的時候,他唯一的孫子已經十歲了,江字輩,叫周江紅。上麵的兩個姐姐,不大得他家老太太的稀罕。這個孫子,是解放後生的,又是這房的單傳,真的是泡在甜水中,長在紅旗下。周老太太不要兒子和媳婦帶,一直是放在自己身邊。

說起來周江紅小時候,我外婆記得很清楚:壽桃頭,下麵拖著細細的小辮子,雪亮的銀項圈,掛著長命鎖。老太太對這個孫子,是含著怕化了,捧著怕摔了,連孫子拖下來的鼻涕她也舍不得用手去捏掉,手太硬了,她用自己的舌頭去舔了。有什麼呀,小孩子的,不髒。他小學二年級的時候,三年自然災害開始了。因為肚子太餓,成績也不好,自然而然地周江紅便輟學了。二太爺那時候還沒死,他摸著孫子的頭說,不上就不上吧,不讀書不要緊,先想辦法把肚子吃飽,再大些好好學門手藝。

那時候的二太爺已經從領導的位置上下來了,他也不知道什麼原因,人家說不要他就不要他了。他突然間變得無比地沉默,似乎是因為肚子餓了沒力氣說話了。也許真是那樣。他臨死前說的那句話,我們猜想可能是跟他後來的境遇有關,也可能是餓了說胡話,誰知道!關於二太爺,他肯定是要進周家家譜的,但是,如何書寫他的簡曆在我離開麥村還沒定下來。

沒有上學的周江紅更沒有恒心去學手藝,太辛苦了。他似乎牢記了二太爺及時行樂的臨終教誨,但他不會唱詩,也不會背《本草綱目》,更沒有後來二太爺的激情和精神。反正他跟他爺爺完全不能比,他從不思考,也不感到絕望。他比二太爺更快更徹底地更純粹地走在了及時行樂的人生路上。

周江紅的媳婦,叫蘭花。蘭花是二太爺原先地方人家的閨女。之所以嫁給周江紅,是因為蘭花的娘婚後久不懷孕,蘭花的爹曾經私下裏向二太爺求了一個方子。隻吃了三個月,便有了蘭花,然後又有了蘭花的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二太爺不是郎中,但在沒有賭本的時候也會給人開一些方子,收取些賭本。周江紅並不清楚為什麼能幹賢良的蘭花要嫁給他。他身無所長,人又不勤快。蘭花雖不是麥村女孩,沒有麥村女孩子秀氣,但是她健壯、脾氣好、家裏田裏活都是能手。所以,周江紅更像神仙,他什麼都不用管,家裏一切都靠蘭花操持。

實際上,雖然麥村出美女,但麥村的男人名聲卻一直並不那麼好。他們大都不大勤快,但卻極好麵子,這是祖輩傳下來的。他們好賭,好茶也好酒。他們離集鎮近,窮的富的都養成了東遊西逛的毛病,他們不大喜歡呆在乏味的麥村,每天吃完早午飯就晃晃悠悠地上街。他們在家裏是老爺,在外麵也要麵子。

周江紅走在西鄉鎮的大街上,他的目的地永遠是鎮上中間的小酒館。他雖然什麼也不是,但他是麥村的男人,他走在街上,那些遠遠地走過來的孩子,從會說話的,到沒成家的,都要叫他爺爺;成了家的,叫他大大(叔叔),要不他準會到處說誰家沒有教養;就算叫了他,他也就哼一聲,一副給你麵子的樣子。最好你不要跟他多說話,否則你總有說得不當的地方。比如你想讓他再高興些,就多說了一句:“您老上街啊?”他陡然間臉色就不好看了,你不知道怎麼回事,後來從別人嘴裏聽到,你怎麼能說他上街呢?這不是明顯說他是鄉下的嗎?就你是街上的?什麼東西。他幾乎整個下午都泡在酒館裏,天擦黑了才回到家裏。回家了,蘭花絕不能沒燒好飯,我都回來了,還沒飯吃?吃飯的時候嘴總是要說點什麼的,要是今天燒的稀飯,他說硬的墊饑,晚上應該燒飯;要是燒的飯,他就說晚上稀飯爽口,這麼硬的飯到睡覺肚子都是脹的,不養生。反正他沒有哪天是滿意的。菜的鹹淡更是他挑剔的對象。除了吃飯睡覺,他基本上難得在家。蘭花習慣了男人的頤指氣使,巴不得他上街,要不更受不了。外地人經過麥村,如果看到一個女人在北風呼嘯的圩上割草,可能會奇怪。這個季節,草都衰了,她在幹嗎?他們不會想到她出來隻是為了躲避男人,因為這天太冷了,男人沒有出去找樂,便會找無窮的麻煩給她。

蘭花是麥村媳婦的代表,麥村的媳婦大都堅韌地活著,一定要比男人活得更長。為的是總要過幾年安靜日子,還為了叮囑兒孫將來死後把自己葬在別處。她們更多的指望在死後,但是,哪裏有這樣的事情?爺爺死的時候,就在旁邊留好地了。後輩理所當然地將她和爺爺合了穴,絲毫沒有想到她們遺言中有多少辛酸。她們到底是個女人,拗不過那些沉重的家規和禮節。

麥村的男人,也並不是真的很強大,若真是遇到他們控製不了的事情,也會退一步想,便仿佛沒有什麼想不開的了。這樣,大部分時候,他們就也心安理得了。他們隻和自己的女人較真,也會對小輩擺譜。除此以外,他們也不大挑起是非。他們可能也不是太壞,隻不過知道如何消解苦難,尋找樂園。周江紅的樂園便是西鄉鎮的小酒館。

周江紅生了三個女兒,老太太死的時候,叮囑周江紅一定要給這房留個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留個種,怎麼下去見祖宗?萬古江山平,名字都起好了,就叫周山青。周江紅似乎對後代的事情沒有祖宗那麼上心。他更在意杯中物,他爺爺說的,及時行樂。原本就嗜酒的周江紅在奶奶死後一點壓力都沒有了,五日一大醉,三日一小醉,每次醉在酒館都是他的媳婦蘭花找過去,將他從桌子下麵拖出來,架著回去,走一路吐一路。蘭花是個逆來順受的女人,自然不敢多說丈夫半個不字。田裏忙完了忙家裏,養雞喂豬、省吃儉用的那幾個錢也不夠周江紅往酒館裏送。麥村的媳婦,大都是認命的,熬吧,孩子熬大了,就享福了;等吧,等他自己哪天真的醒了,他總會醒的。人活著總有個盼頭,蘭花的盼頭就在於孩子長大,丈夫醒來。她有三個女兒,麥村的女兒,不管小時候多醜多黑,長大了總是眉清目秀,運氣好,挑個好人家嫁了,爹媽享福的日子在後頭呢。麥村的媳婦,好像難得有運氣好的。麥村的男人,永遠都是爺。除了地主家。那時候,地主就是豬、是狗、是下三濫,隻能乖乖地呆在家裏,出去走一趟弄不好就要遭到嘲笑和謾罵。地主的兒子,根本不要想找媳婦的,開玩笑,誰肯嫁給地主?窮死了也不會嫁給地主家的。

大華的父親是三先生。三先生雖然早就交出了潘大戶送給他的良田,但劃成分的時候還是地主。不僅僅是地主,還有特務的嫌疑。在西鄉鎮麥村那不是一般的被鄙視。三先生被槍斃的時候,大華和他的哥哥都才十來歲,跟著他們的母親戰戰兢兢過日子,非迫不得已母親連門都不讓他們出,就怕惹上什麼想不到的麻煩。如今大了,身體都很好。一等一的壯勞動力,幹起活來一個抵兩個,卻找不到媳婦。不要說黃花閨女了,連寡婦都不願意嫁給他們。

麥村有個女人,叫春早,春早先後嫁了三個男人,三個都死了。那些男人,結婚的時候都是生龍活虎的,也不知道為什麼都在結婚不到三年就死了。有人說這個春早是刀鋒命,凶得不得了,這麼命凶的女人當然再沒有男人敢冒險了。大華的母親,曾經試著找人想讓村早嫁給自己的大兒子,她擔心兩個兒子一個都找不到老婆,畢竟有個媳婦比沒有好。而且,她說她不相信命凶,會好好待春早的。春早本來也是同意的,她說,我嫁三次了,嫁誰不一樣嫁?後來聽了人家的建議,抱了一棵老槐樹,那棵老槐樹竟然真的葉枯枝黃了。老槐樹死了以後,女人又反悔了,她說她現在身上的凶氣讓樹吸走了,她以後再不會克死丈夫了,她才不要找個狗崽子呢。一直到82年以後,這些東西都陸續平反了,大華的哥哥才找了個老寡婦。那時候,大華和蘭花的兒子已經快要上中學了,他們在外麵躲了十幾年,最終還是回來了,順著運糧河回到了西鄉鎮,回到了麥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