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五歲的時候,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後期,有一個詞常常被大人們提起:作風不好。四五歲的我覺得這個詞非常神秘,雖然意思不懂。大人們說這個詞的時候,偷偷地笑著,輕輕地搖頭,我於是猜測這個詞的意思是一個人不小心做錯了事情以後,他的親戚或者朋友就會這麼說他,反正不會太壞。就這樣我將這個詞用在了比我大一歲的同學娥身上。她跟我跳牛皮筋,明明輸了,卻非要再來一次。我就說她,你作風不好。當時牛皮筋扣在兩棵樹的中間,娥的母親坐在樹下補娥的襪子。娥一點反應也沒有,倒是她的母親抬起頭來了,你說什麼,小萍。我指著她的女兒笑眯眯地說,她作風不好。我看著她的臉沉下來了。我才不怕她呢,我小時候不怕人。我也不笑了,我氣呼呼地說,她明明輸了,她賴皮,她作風不好!我剛說完,她媽就笑了,她笑得捂住肚子,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笑了,她笑成那樣,都停不下來了,弄得後來我和娥也傻子一樣地大笑不止。當然我被媽媽嚴厲地批評了一頓,她警告我這個詞以後不允許用,她還警告我以後要弄清楚什麼意思才可以說話。
“否則,人家會以為你根本沒有家教。”這是我媽媽每次教訓我最後都要說的一句話。我們那時候雖然在小鎮,但她跟我外婆一樣在乎這些。
自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對它充滿興趣但又心懷畏懼,具體我也不記得我是什麼時候知道這個詞的意思的了,反正人長大了,有些東西好像就是自然而然地懂了。遺憾的是懂了,卻又不大用得到了。現在不太有人說作風不好,取而代之的是外遇、婚外情、第三者。前者和後者似乎是一回事,但我總覺得好像不大一樣,因為我的四爺爺——周古正。
周古正成了周家修家譜繞不過去的障礙,每次開會周家人都在他的問題上爭得麵紅耳赤。他的簡曆忽略作風問題倒是可以寫得比較漂亮,但,因此帶來的許多問題包括善後到底要不要提起比這更麻煩。我的外婆曾經說過,如果我的大姑婆像四奶奶那樣不懂事,就沒有我大姑爺爺後來的光榮曆史。我外婆還說,她四弟年輕又聰明,那時候已經是大隊幹部了,是後來周家最有前途的人。但是,毀在了兩個女人手中。
媽媽說四爺爺死的時候,她還沒出嫁。可是我總覺得我是見過四爺爺的,我幾乎能描述出他的樣子,他身材魁梧,頭發濃密,皮膚白淨;他不像一個種地的,在我的腦中,他經常是一個和優秀男人有關的形容詞。他冬天的時候喜歡披一件軍大衣。他起得很早,麥村的早晨第一個腳步聲總是他的。這樣的描述基本上是沒錯的,因為他的俊朗,麥村整個大隊的人似乎都原諒了他的作風不好。在他們的議論中,他的樣子已經在我的腦子裏完美地形成了。說起這件事情的人總是將責任歸到和他有關的兩個女人的身上,一個是他邋邋遢遢的老婆,他們說她“塌鼻子奶口,頭如笆鬥”;一個是他的情人,一個公認的比狐狸精還風騷的女人,春。
我的外婆說,春剛嫁過來的時候,不騷,她是遇到四爺爺以後才變成了另一個女人的,怎麼能全怪春呢?按道理說,我的外婆最痛恨不守婦道的女人,她的這個觀念傳給了我的媽媽,我的媽媽傳給了我。我六歲的時候,和小夥伴在田埂上割草,遠處走來一個穿裙子的女人。那時候已經是初夏了,不過就算是盛夏,那時候,在我們那兒,我也沒有看過大人穿裙子。她露在外麵的小腿真好看,她走路晃來晃去的樣子真好看。我拉了小夥伴的手,讓她看。她看了一眼,說,我媽媽說像她這樣的女人一定不是好人。我媽媽當然更是說過。我們兩個人不割草了,當她走到我們麵前的時候,我們同聲地罵她,妖精!臭妖精!她不理我們,走過去了,我們則跟在她後麵罵。現在想起來,我希望那隻是出於我的作為一個小女孩本能的嫉妒。否則,我無法解釋我那麼小就不健康的心靈。後來,我長大了,當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就丟了我的初吻以後,我確信我已經是人家的人了。我雖然早就離開了鄉村,但我腦子裏的男女關係依然停留在運糧河。在運糧河,有了對象,就像結了婚似的,輕易是不能變的。變了,不管是男方的原因還是女方的原因,這女方,名聲就不那麼清白了。清白,在運糧河超過容貌、家庭等等,是一個女孩子最重要的。我不理睬令我心跳的男人,跟那個我越來越討厭的男人糾纏了四年。幸好後來我醒了,我在刻骨銘心的疼痛中驚醒,卻也沒有向相反的方向滑行。有些觀念,從血液裏已經滲到骨子裏去了,我依然是個循規蹈矩的女人。但是,我開始喜歡另一種女人,那種女人和火一樣地熱情,有很大的能量,勇敢,和自己喜歡的男人做愛,她們帶著腳鐐跳舞,藐視一切規矩,她們付出,也享受。作為女人,她們原始,純粹。要是有下輩子,她們一定還是希望自己是女人。春肯定就是這樣的女人。我外婆痛恨不守婦道的女人,她說她眼裏容不得沙子。那些眼神打飄的女人,死要跟男人睡覺的女人,她說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但是,春卻一直是我外婆最好的朋友。除了她認為春不是生來的騷貨以外,還有一點,她沒說,我猜了好幾年,才猜出來的。她一直認為,春和她四弟才是真正地般配,他們也許沒有在適當的時候遇到,恨不相逢未嫁時,有很多的人,恨恨就算了。有責任,有聲譽,有兒女,太多的在乎,隻能放棄自己那麼一點見不得人的欲望。而他們,什麼也不怕,經曆了那麼多的苦難,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卻最終還是沒有能夠在一起。我外婆常說:“春其實也很可憐。”她這樣說的意思,大概就是我猜測的那個意思了。
又扯遠了,下麵我想說說他們的故事。我那時候還沒有出生,我的說法,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海水,就像他們的故事,在麥村,不,在青山縣一直流動著。海水裏有鯊魚,也有小蝦;有淤泥,也有貝殼;有被拍碎的浪花,也有衝垮圩堤的巨濤。我不知道,你喜歡哪個?火焰,是我的一點想象,它們本來是星星之火,遇到些什麼,才可以燃原。我遇到了。我希望,但我不能保證你可以感覺到。
“春是我在麥村見到的,難得一個避著男人給孩子喂奶的女人。”這是我外婆說的。這裏的難得,是唯一的意思。
麥村的媳婦,在做姑娘的時候,是賈寶玉說的,水做的。純潔、清亮、幹幹淨淨、還比水多了幾分羞澀、一點隱秘。結過婚了,在我看來也還是水,是茶水,醇了,多了味兒了,那幾分羞澀,就像還沒泡開的碧螺春;過一段時間,她們懷孕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新娘子時做的那些漂亮衣服也不好穿了。她們對著鏡子看自己的樣子,每天都看,其實是看肚子裏的孩子,好像又大了一些了。眼睛裏已經沒有自己了,哪裏還會想到其他的。不久,穿上了自家男人的褲子在外麵走了,有時候或許還會忘了扣上褲子前麵的扣子。的確也沒有什麼人看她們了,都是看她們的肚子,說一些關於像男孩,還是像女孩的猜測。這時,她們根本談不上羞澀了,夏天的時候,還會掀起衣服,讓有經驗的女人看她們肚子上的妊娠紋。她們的表情是幸福的,驕傲的,無可指責的。然後,到了一切明了的時候,她們最後的隱秘也沒有了。她們那結實的、豐滿的、最初在自己的男人麵前也不大好意思袒露的乳房,現在,裏麵藏滿甘美的乳汁,隨時準備送進嗷嗷待哺的小嘴裏。為了更方便,她們不戴胸衣了,穿最寬鬆的衣服。有時,隔著兩三層衣服你也可以看到那胸前溢出的奶漬,黃黃白白的,一朵半開半凋的花一樣。誰會為了這個就去換衣服呢?她們就這樣安安閑閑地地走在小鎮上買一些生活用品。有時抱著孩子,遇見的熟人總會湊上來看看小生命,逗弄一番,說長得飽鼻子飽眼的,將來有大出息呢。不大認識的,來店裏買東西的,聽這麼一說,也會湊過來看看。說著話,店家就會拿出一把椅子或者板凳,讓娘倆坐下來歇會,喘口氣,就地把泡尿;剛尿完,孩子哭了,肯定是餓了,剛做了母親的,居然也能那麼不慌不忙地,一邊繼續和別人嘮一邊解開鈕扣,自自然然地往那小口裏放進自己的乳。可能那店裏那會正是人多的時候,也可能正對著小鎮的街道,街道上人來人往,做母親的是不會想到這些的,她就是一門心思地想著,孩子餓了。喂奶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那時候,女人是什麼呢?是一鍋熬得很稠的稀飯,溫暖,寬厚、實用了。可是,春,外婆說她從來沒在男人麵前喂過奶。
外婆說,春不大出門,出門也不帶著孩子,買了油鹽醬醋,一分鍾不耽擱,馬上回來。她很害羞,不大和別人呱。要是在田裏上工,她的婆婆抱著孩子去喂奶,每次她都要找一棵大樹的後麵,或者抱著孩子去沒有人的河堤下麵。有些特別村的女人,便會當著男人的麵跟她開玩笑。一兩次,她笑笑,還是一樣地躲起來喂奶;後來,她不笑了,人家也不好說什麼了,再說也習慣了。
若是習慣了,周古正怎麼會就上心了呢?外婆也是知道的,隻是,當著我這個孫女的麵,她實在不好說什麼。很多的事情,我是聽那些會嚼舌頭的婆娘說的,一些細節,或者她說的和你說的不同,但是,有不少地方,出入不是很大。我說那些出入不大的,或者,還有些我自己認為有可能的細節。
在我的想象中,當春抱著孩子去樹後喂奶的時候,四爺爺就上了心了。可是麥村上的女人不是這樣說的,她們說,春勾引了周古正,在社棚裏。社棚,是那會放隊裏的稻穀以及一些農具的地方,麥村的社棚比較大,裏麵有一張床,一個灶,一些農具。秋收的時候,隊裏的男人輪流睡在社棚裏,叫看場。就是看守社棚裏收獲的莊稼。一人兩天。
要不是有意勾引,她幹什麼要給周古正從家裏拿個蚊香來。又不是她男人。
春那天收工了後去河堤下洗了個臉,大家都回家了。她去社棚還農具,那天她的鐮刀鈍了,她借了社棚的鐮刀。她去還鐮刀的時候,周古正已經在社棚裏了。秋收的時候,天已經不熱了,但是鄉下還是蚊子比較猖狂的時候,更何況在社棚裏。春進來的時候,周古正正在用一把蒲扇在身上拍拍打打。
春說,怎不點蚊香?
周古正說,沒事,就這陣子最多,天大黑了反而少了。
春說,還是點起來好。在哪兒呢?我幫你點上。
周古正說,怕是用完了,我剛也找了,沒找見。你這麼暗才收工啊?
運糧河人說暗是遲的意思。
春說,今兒覺得熱,收工了就先在河邊洗了一把臉。
天還沒有黑,但屋子裏要暗一些,周古正看了一眼春的臉,春的臉,在灰暗的屋子裏顯得尤其地亮和白。
有人說那會周古正想到了自己的婆娘,那個整天拉拉呱呱,天一熱就穿著他的汗衫上街的女人。鄉下的婦女一般不會多胖,可他的婆娘,橫的體積看上去比他大出一倍來。幸虧他本來就魁梧,個兒高,也壯。就這樣,他的汗衫到了老婆身上,還是遮蓋不住發酵的麵團一樣的身體,那些一堆一堆的肉,和兩個銅錢一樣大的黑點在他的汗衫裏此起彼伏。
周古正說,實在太難看,你穿你自己的衣服。
她說,要什麼緊?劉家富的老婆每天光著在街上來來回回地走,也沒見怎樣。
劉家富的老婆,那時大概四十五歲左右,最大的孩子已經娶了媳婦生了仔了。自從她做了奶奶以後,好像就不是女人了,先是夏天的時候洗完澡出來涼快的時候,像男人一樣,不穿上衣了。坐在他們家門前榆樹的下麵,搖著蒲扇,絲瓜一樣的乳房委屈地掛在她的胸前。她一點都不理睬它們。後來更了不得了,她就那樣提著兩個水壺穿過整條街去西頭的老虎灶衝水了。在路上遇見熟人,嚇一跳的是熟人,眼睛不知道往哪兒放。也不好意思問,她就自己解釋:“這天熱得,巴不得剝了皮才爽快。這麼大年紀了,也沒啥好看的了,就圖個舒服、涼快。”她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地在她接下來的歲月裏,和男人一樣爽快地行走在每個赤裸的夏天。的確,也沒見怎樣。周古正不說什麼了,他怕他的老婆哪天開了竅,連他的汗衫都不要了。她有她的一套生活的論調,她總是蓬頭垢麵,你要是讓她整理整理,她就說,哪裏來那麼多時間,我又不尋思著去偷漢子。我這樣的老婆好,不會給你丟臉。她未必知道醜妻進門家中寶這句話,不過,有些女人似乎天生就知道這些道理。她們為丈夫著想,老婆還是醜點好,省心。再說,醜不醜地看慣了也一樣。再好看的,過些年,有了娃,也看不出來了。
周古正的老婆,是西鄉鎮三代老貧農姚黑子的老閨女。姚黑子當時因為根正苗紅在大隊裏比書記還有說話權。這樣的人,在那個時候的農村可能常常會遇到。解放前他們血淚史在解放後成為了他們的資本、驕傲。他們不但分到最好的田地,可能還會分到槍斃地主的“豪宅”。對他們來說,豪宅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價值,隻是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老爺的家變成了自己的家;他們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麼是“翻身當家作主”;很快,家裏那些沒用的東西都不見了,花瓶換上了酒瓶、書畫換上了年畫。而花瓶或者書畫被他們扔在角落或者撕了燒火。他們本來是樸實的,善良的,謙卑的,開始的時候他們並不頤指氣使,相反他們戰戰兢兢,直到他們確信田地是他們的,房子是他們的。他們知道了誰給他們一切,他們的敵人是誰。他們的覺悟開始提高,懂得了恩怨分明,積極地配合各種運動,體現了主人翁的責任和高大形象。後來,他們又確定他們比所有人的地位都高,他們說出來的話原來可以決定別人的生死。他們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了威嚴,漸漸地頤指氣使了。他們因為可以頤指氣使而越來越想起從前自己被別人頤指氣使。這種奇妙的感覺讓他們更加頤指氣使。甚至,他們漸漸地公報私仇,為所欲為了-----雖然,他們看起來可能還是樸實的。
姚黑子在一次牛集市上看中了周古正。當時周古正正在替人相牛,他獨到的眼力和非常到老道的手法讓不把常人放在眼裏的姚黑子有了興趣。姚黑子不大認識周古正,就覺得這小夥子有些麵熟,人很精神,年紀不大倒有了老牛頭的樣子,原以為周古正是運糧河邊新出來的牛頭。
牛頭是牛集上一群特殊的人,他們是買賣牛之間的中介人。他們最基本的本事要會相牛,好的牛頭一眼能看出牛的癖好和毛病,如果再一伸手,能把牛的重量和膘的好壞說個八九不離十。買賣牛的兩家不直接交流或者砍價,都是通過牛頭達成最後的協議。牛頭也不通過語言和買賣家交流,而是用手,秘密的隻有兩個人知道的手語。有時候在袖籠裏比劃、成交;有時候在大褲兜裏比劃、成交;嫩一點的牛頭怕出錯,找沒人的地方明著比劃,出價。成交了,也是通過牛頭交付錢款,在這行,不說一口價,而說一手價。最好的牛頭是一手價,不用多少個來回,買賣家都高興。牛頭並不向買賣任何一方要錢,他的收入在賣和買之間比劃的時候已經實現了。在牛集市上買賣和牛頭從不說虧賺,一切都憑牛頭的良心和水平。所以,好的牛頭是極受歡迎的,尤其是對買家來說,找個好牛頭是最重要的,錢花多一點,但不會買到有暗疾的牛。一戶農家可能一輩子就買一頭牛,比家裏的人更當回事。姚黑子曾經是西鄉鎮牛集市上最好的牛頭,他從小放牛長大,對牛比對人更了解。那一天周古正帶著一個人來到牛集市,他認識姚黑子,先跟姚黑子打了招呼,叫姚黑子大叔。他說大叔我帶親戚來買牛。姚黑子以為要他做牛頭,但是周古正說,親戚錢不多,所以想自己挑。在牛集市上沒有這個規矩的,必須有牛頭才能交易。周古正說,我會這個。要是別人,姚黑子可能當場就發火了。但那天,姚黑子看眼前這個人很順眼,雖然有些不高興,但也想看看周古正懂不懂規矩。他站到一邊,點了一袋旱煙,看著周古正領著買牛的把牛集市轉了一圈,兩個人停在了一頭三歲左右的黃牛身邊。他看到周古正伸出手熟練地在牛的頭部、下頜、腹部、屁股上順序拍打,然後,把手伸到賣家準備好的袖籠裏比劃了下,賣家也把手伸進去了,幾個來回之後,賣家點頭了,周古正笑了,他對買牛的點點頭,背著賣家伸出了手指。正好,被姚黑子看到了。姚黑子在周古正他們牽了牛離開之後,別有用心地來到賣家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