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官是麥村的方言,指的是娘娘腔的男人。而我說的樓官,是四爺爺和四奶奶唯一的兒子。四爺爺因為作風問題離開人世的時候,樓官已經十六歲了。那個時候,他不是樓官,他是個挺帥氣的大小夥子。
我母親第一次在電視裏看到劉德華就驚呼,這個人好像樓官。我笑得死去活來,我也不是沒見過樓官,麥村最無事可做的人,也是麥村最逍遙自在的小老頭,俗稱:二流子。他瘦小、幹癟、瞎了一隻眼睛,你覺得他在看你的時候,他其實在看著別處;而你以為他在看著別處的時候,他卻在看著你。在我的記憶中,瞎眼的樓官常年穿著女人的花衣服遊蕩在運糧河的周邊。
樓官的花衣服向來比麥村新媳婦的嫁衣都洋氣。那時候的新媳婦,最多也就一兩件,可是樓官,他一年四季都穿著不一樣的花衣服。春天,乍暖還寒,老遠地你看到走在圩埂上紮著花頭巾的人,那一定是樓官;夏天的時候,樓官穿不了裙子,便穿花短褲,比現下流行的沙灘褲更加鮮豔;樓官除了花短褲,還有中式的花短袖襯衫,裁減得當,看著又涼快又體麵;秋天的時候,樓官是麥村第一個穿風衣的人,腰間有腰帶的那種大紅或大綠的花風衣,遠遠地看,蝴蝶一樣飛來飛去的樓官;冬天是樓官的季節,樓官有各色各樣的花棉襖,棉布的、麻布的、的確涼的,還有綢緞的。樓官,你真是有錢啊,比新娘子的衣服還多呢。麥村的姑娘媳婦一邊拿樓官開玩笑,一邊私下裏讓樓官帶回看著實在眼饞的花棉襖。大年初一到十五,穿著喜氣洋洋花棉襖的樓官,拿著銅鑼挨家挨戶地送春。“春季到來喜洋洋、麒麟登門把子送,門前喜鵲叫喳喳,今年你家喜臨門-----。”樓官的嗓子並不是特別好,唱得也沒什麼新意,但是整個麥村,不,整個運糧河周邊的人家都認識樓官,又是這樣喜氣的日子,他們給樓官拿來香煙、拿來米酒、拿來糧油、拿來水果和花生瓜子,還有人家給喜錢。就這些,再加上給姑娘媳婦帶花衣服的利潤,便是樓官一年的用度。樓官從不春種秋收,他東遊西蕩,也並不總在麥村。隔三差五地不見他,麥村的人說,樓官這回又不知要帶什麼新鮮玩意回來呢。從花衣服到兩個喇叭的收錄機,八十年代中後期,樓官常常給麥村帶來新鮮和欣喜。麥村人不覺得樓官這樣晃蕩不好,他們拿樓官開玩笑,樓官便笑笑;農忙結束的時候,他們常常和樓官聊到吃飯的時候便留了樓官一起;夏天的夜晚,乘涼的人群裏少不了樓官。樓官說起的新聞都是麥村外麵的事情,還有些青山城裏剛剛發生的。
樓官似乎是快樂的,除了沒有女人。
我母親說,她出嫁的那會兒,樓官才十三四歲,是我們這個家族模樣最讓人疼的小男孩。他娘雖然塌鼻子扁臉,可他長得像他爸,除了個子不高。誰知道後來會變成樓官?這孩子也是,真命苦,你想要是你四爺爺不死,好歹也會讓他娶妻生子,過正常人的日子吧?
可是四爺爺死的時候他十六歲了啊,應該不會那麼大影響吧。
我母親說,後來我嫁到你爸家,一家大小七八個人,忙都忙死了,哪裏還會管人家閑事。反正他命不好,又有些怪,也不大爭氣,才落到現在這個境地。你外婆大概會知道。
我外婆說,你這孩子,這種事情有什麼好問的,用點心思放在為人處事上,就不會這麼大還不懂事。我一向慈祥的外婆聽我要說起樓官,臉色馬上變了,布滿皺紋的臉拉下來有些可怕。
修家譜的時候,在四爺爺子嗣這一欄,簡簡單單地寫著樓官的名字:周江華。後麵便空了。
也有人提出了異議:四爺爺不止一個兒子,他和春生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應該寫上去。
四爺爺和春的兩個孩子,如今也五十多了。據說,女兒後來做了縣裏電台的播音員,嫁了個崇拜她的比她小四五歲的男人,和她娘一樣一輩子幸幸福福地被自己男人寵著愛著;她的哥哥,便是當年滿月時被四奶奶看出端倪的孩子,和四爺爺一樣相貌堂堂,非常有出息。在當兵的時候便被首長看中做了女婿,當然也升了官。後來在一次抗洪救災中身先士卒,立了大功,受到了中央領導的接見,便平步青雲地往上走。如今,人家在省裏是個大官,家裏保姆警衛司機都是全的。西鄉鎮的人都知道,春和季俊不願意離開西鄉鎮,這個兒子便常常帶著司機開車回來接老倆口去省城住上段時間,過些時候小轎車又送回來。他很孝順,把父母的晚年安排得和和美美、幸福無憂。
麥村的人說,他來過麥村,祭過四爺爺的墳。那時候,我四奶奶還沒有死,他留下了不少錢和一些保健品給她;第二年來的時候,四奶奶已經死了。似乎也有他要帶走樓官的傳言,但樓官最終還是沒有走,成了麥村的五保戶。
提出將四爺爺和春的孩子修進家譜的人說,連他自己都承認四爺爺是他的父親,為什麼不能修進家譜?再說,周家有這樣的後代,豈不也是周家人的榮耀。省級幹部,已經相當於從前的知府了。追溯起來,周家的祖宗裏有過知縣、有過舉人,真還沒有過知府。
反對的一方說,問題是,人家姓季,不姓周。這種事情,總要跟本人說吧,你怎麼開口啊?他爺娘還在,就算春不反對,季老師呢?
這事兒爭論了很久,是修譜的關鍵問題之一,一直到我離開麥村的時候依然沒有解決。
有一天,外婆長歎一聲:老四上輩子肯定作了什麼孽,自己好好的兒子成了人家的種。這邊名正言順的又指靠不上,難不成他這支脈就算斷子絕孫了?
實際上,樓官的確是結過婚的,也有過兒子。但是,這事兒麥村人誰都不再提起,好像樓官天生就是樓官。
四爺爺死的時候,樓官十六歲,在縣城上高中。高中上了一學期,學校解散回家了。在那個時候的麥村,樓官是唯一的高中生,原本是周家的光榮。
回家後的樓官種地並不在行,雖然沒學上了,他依然喜歡看書。為此,沒少挨四奶奶罵,看這個勞什子有什麼用?能當飯吃嗎?但那時候有四爺爺在,四爺爺說,不能當飯吃他看了高興就讓他看吧。
但四爺爺死了。四爺爺死的那天早晨,樓官也在生產隊的場地上,他親眼看到父親高大的身軀懸在半空,親眼看到春昏死過去。自那以後,樓官不看書了,他突然迷戀上了畫畫。他好像突然發現自己有繪畫的天才,樂此不疲,在家畫、上工畫、走在路上也畫。他先用樹枝在地上畫,後來攢了些錢買了一包小蠟筆,他用蠟筆畫了很多麥村人誰也看不懂的畫,畫上色彩鮮豔,線條誇張,但卻怎麼也看不出來像個什麼。
我外婆說,四爺爺死了以後,樓官好像心智出了問題,那哪是畫兒,明明就是小孩子亂塗鴉。但樓官畫得很入迷,很勤奮,有段時間,他家的每個牆角都是五顏六色的。
四爺爺死了後, 四奶奶已經沒心思管樓官了,她白天發呆,一到夜裏就哭:她先是哭死鬼爹,瞎了眼把自己嫁給色鬼,然後再哭色鬼不是人,為一個狐狸精拋下娘倆不管不顧,最後哭兒子,什麼樣的老子養什麼樣的兒,這個短命鬼也靠不住。周家沒一個好人,老娘以後指靠誰?樓官常常半夜三更被母親的嚎哭聲驚醒。樓官被哭醒了就坐起來畫畫。他一點都不安慰嚎哭的娘,隻是自顧自地在可以找到空白的任何地方畫畫。
終於有一天夜裏,四奶奶再也忍不住了,她在兒子想要爬到天花板上畫畫的時候,一把搶過蠟筆,在樓官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打開大門將蠟筆全部扔進了門前的那條河。
我外婆說,不會遊泳的樓官隨後跳進了河裏。於是,那天晚上,整個麥村人被四婆婆撕心裂肺的嚎叫從睡夢中驚醒。樓官被大家救上來的時候,臉色已經青紫,他們把他倒掛在一頭牛的牛背上,死馬當活馬醫地倒出了樓官肚子裏水,撿回了一條小命。
從此,樓官再也不畫畫了,連提都不提。好像死裏逃生讓他失去了記憶力。我外公為了安慰他,特地買了一盒有很多色彩的蠟筆送給他。他把蠟筆一個個從盒子裏抽出來,翻來覆去地看,但最後隻說了一句話:“真好看!”他把那盒蠟筆原封不動地裝好,放在床頭,一次也沒有用過。
如果就那樣,也許樓官也就成為了生生死死的麥村人中的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娶妻生子,過幸福的生活。也不至於有我外婆的歎息和周氏家族的爭執。我估計,隻要樓官有兒子,麥村人也不一定非要想把四爺爺和春的兒子拉上來。畢竟,在他們看來,這種事情有傷風化的。
在樓官十八歲的那年,高考恢複了。高考恢複本來和麥村人沒什麼關係,麥村出了古字輩,就沒幾個人上到初中畢業,他們都覺得,上學根本沒什麼用。他們也忘記了,樓官曾經還是個高中生。所以,當樓官要考大學的風聲傳出去以後,麥村的人都有點懵:難道麥村真要出狀元?
我外婆說,我外公那時候最興奮,雖然不是他的兒子,但是他激動得要死。他逢人便說,這孩子,他小時候我就看出來了,有出息。老四不虧啊!要真考上,老四在下麵也會笑死。他語無倫次地認為周家即將要出個大人物了。
樓官的確很認真,生產隊也很支持,他不用上工,每天在家複習。從前上學的書自從四爺爺死了以後就扔到了哪個犄角旮旯去了,如今樓官把家裏翻了個遍,總算找出來了。有些已經黴爛了,樓官就拿到陽光下曬。但是,說實話,最後把所有的有用的教科書從一年級開始歸總起來,也才十來本。餘下的可能被老鼠做窩了,或者早就被四奶奶撕了當火引子了。
那一年,樓官沒考上。
沒考上的樓官沒有氣餒,他在第二年更加用功、刻苦,他一星期跑三趟縣城,找老師借資料,然後回來連夜抄寫。隻要聽說哪裏有複習資料,樓官必定千方百計地弄來。為了安靜,他從四奶奶的地方搬出來,搬到了生產隊的社棚裏。
麥村的社棚很大,一部分用來開會,一部分用來放農具,還有一部分養牛。樓官的父親就在社棚裏出的事,但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而且,自從四人幫倒台以後,開會的那部分就很少用了,非常安靜。生產隊也同意了把那間屋子借給樓官複習。
樓官在社棚裏複習了一年,第二年高考差三分。就差三分!樓官的命運差一點完全改變。如果他多考了三分,現在會在哪裏呢?他現在應該是國家的棟梁,五十多歲了,功成名就了吧?或者在出國潮來到的時候跑出去了,他們這一輩人感覺自己被壓抑得太久,在後來的每一個可以自由的瞬間都盡力地高飛了。那麼,四爺爺的孫子可能是周家第一個美國出生的公民;或者,他會不會成為一個知名的畫家?如果他善於炒作,現在也應該是千萬家產了。可是,他差了三分。
差三分的樓官繼續留在社棚裏,據說開始第三年的高考複習。隻是,有人覺得他有些異樣了,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四奶奶每天給他送飯,原來還可以多呆會兒,跟他說說話,等他吃完了再把碗筷收走。可是現在,他不讓他母親進屋了,他要求四奶奶將食物放在門口,他吃完了也還是把碗筷放在門口。他似乎,不願意浪費一點點時間。麥村的人都認為,這次周江華勢在必得。用整整一年的時間去拿三分,怎麼可能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