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除夕(3 / 3)

雖然這種浪漫讓他顯得比較虛榮和浮華,但是,在麥村他倒是個難得的好家長,好父親。

我的大表哥就不說了,如今在西鄉鎮風生雲起地經營著那個供銷社的批發部;我那兩個表姐,本來已經嫁出去了,都嫁到了較遠的鄉村。若是從經濟或者地域上看,都是我姨夫不太滿意的人家。西鄉鎮不滿意女婿的丈人丈母娘很多,但若是生米煮成了熟飯,那也就算了,最後幸福是否都終結於一句“都是她自己選的,怪誰?”可是,我的瞎姨夫看不得女兒受苦,在他看來,哪兒也沒有西鄉鎮好。所以,現在,我兩個表姐和她們的夫婿全在西鄉鎮,在他的身邊,也都在集鎮上買了房子:開店的開店,做手藝的做手藝。我那小表姐有些嬌氣,基本上不做什麼事情,老說自己這兒疼那兒疼,但是我們都覺得她氣色很好。我那勤勞的大表姐心直口快地說她妹妹:你呀,也就是懶,不做事哪兒都好,做事哪兒都疼。這時,我的小表姐夫開口了,他說,她說疼肯定就是疼嘛,誰會沒病老說自己不舒服?於是,我小表姐就疼得更厲害了。我大表姐說她的妹婿:看看,都是你寵的。可是,我那瞎姨夫在一邊看著他女婿,滿眼讚許的神色。這樣的女婿,他放心。

可見,我那不是儒家知識分子的瞎姨夫倒有著儒家情懷,雖然沒有治國平天下,卻也至少做到了齊家了。

實際上,這麼點小事對他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除了是個好家長,他還真為麥村做過一件實實在在的大好事,從意義上說,這件事比讓自己的家族幸福美滿要大得多,所以他希望最好能寫上家譜的事。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外婆家門前的河是清澈見底的,能看見水草和魚蝦。關於江南的河,我在開頭的時候寫過,我寫的時候充滿了情感和對童年記憶的留戀。那些蜿蜒起伏的有著各種好聽名字的河是運糧河人生命的源頭,生活的保證。他們在河麵淘米洗菜洗碗,魚兒就在水底吃他們淘汰的、剩下的。我那絕色的大姑婆曾經在我外婆門前和對麵的河裏沒完沒了地洗她那洗不完的衣服,因此遇到了她一生的姻緣。

對運糧河邊的人來說,河是活的,有心的。誰又會想到,有一天關於河的記憶都會變得模糊?變化,似乎是在麥村有了橋以後。就像有了路一樣,有了橋總是好的。西鄉鎮通往麥村的橋叫幸福橋。

幸福橋是混凝土的,看上去很結實。不過,大卡車、拖拉機什麼的在上麵開過的時候,總覺得它還是會抖的。開始的時候,還有些農民不放心,說這樣子的抖法,會不會哪天斷塌了?都是些沒出過門的,他們不知道,長江大橋還抖呢。說這些話的,是如同我姨夫一類的農民,他們進過城,說不定去過更遠的地方,他們譏笑那些足不出戶的,已經不大願意承認自己和他們是一樣的農民了。

有了幸福橋,運糧河的兩邊近年來大大小小地蓋起了不少的廠房,塑料廠、造紙廠、玩具廠、製鞋廠------,這些廠房的老板,有些是本地人,但大部分是外地人。每天總有源源不斷的產品從公路或者從水路運出去,還有一些原材料運進來。於是,運糧河周邊的鄉鎮也大都富起來了,大概每家都有一兩個上班的人了。上班的錢,每個月都是亮晃晃的現鈔,不像種田,忙了一年,還要看老天爺幫不幫忙。現在兩三個月的工錢就抵得上一個豐收年的收成。手裏有錢了,幹什麼都會方便些,房子翻新了,電器也舍得買了,以前隻有過年過節才吃得到的菜,現在個把星期就想著要改改口味了。誰也沒有注意到,運糧河的水色越來越深、越來越黑。因為自來水用上了,不吃運糧河的水,便也不會感覺到運糧河的水正在一天一天地變化;頭上的天似乎也沒有以前那麼清澈了,整天灰蒙蒙的,若是刮了東南風,要下雨了,一直到二十裏開外的麥村,都能聞到空氣裏濃烈的工業臭味。開始的時候大家會有些抱怨,廠子太多,汙染太嚴重了。不過雨下過了,臭味散發了,大家馬上也就忘記了。時間長了,竟也習慣了,連抱怨聲也沒有了。有什麼可抱怨的呢?沒有廠子,我們哪裏來的這麼大的生活改變?雖然江南不是窮地方,但是,沒有飯吃的日子,大家都還記得,就算後來挺過來了,也是吃頓肉要算計個把月。那樣的日子,現在,都不願意回頭去想。甚至,那些莫名其妙的病也不能讓運糧河的人警覺起來,人活著總會生病,全世界都在出現各種怪病,也不是運糧河這地方就特殊些。現在運糧河的人,就這樣懵懵懂懂地活著,快快樂樂地活著,連生老病死都比以前熱鬧了很多,沒有誰覺得不好。他們的快樂是真實的,看得到的,摸得著的,甚至,是可以感染你的。

有一年我回去,站在幸福橋上,看到飛揚的塵土,踩著地毯一樣的垃圾,眼望著運糧河裏川流不息的帶馬達的貨船,我懷疑,我父親記憶中那艘擺渡的小船、那些綠油油的水草,是不是根本就是從我小說裏走出來的;同時,那些因為物質的豐富而帶來的熱情和能量,如同晴空下的陽光,也實實在在溫暖地包圍了我。關於進步和落後,我無法判斷。那些總是裝滿貨物的船將要開向哪裏?最終給運糧河帶來什麼?我不知道,現在髒亂而富足的運糧河是不是一個走向文明、現代化的運糧河的過程。

而我那因為多了一句嘴就瞎了一隻眼的文化姨夫,雖然隻有一隻眼睛,卻率先看到了麥村進步後麵的危險。他第一個提出:優化本地企業,把外地化工企業從西鄉鎮趕出去!他為此花了將近十年的時間,上訪、下問、向領導大義凜然地陳述這種得不償失的經濟利益帶來的危害,對村民苦口婆心地列舉這些年來無數怪病惡疾的原由。說不定哪天就輪到你了,說不定!開始的時候,村民們認為他危言聳聽,看不得人家過好日子;還有人說他家沒人在廠裏,當然希望廠子關門。但是,他並沒有氣餒、也沒有因為被誤解而放棄,他準備了一份材料,把危害用文字的形式列舉,發給村民。他逢人就問:你現在敢用河水燒飯洗菜嗎?人家說,神經病,現在誰用河水燒飯?都用自來水了,多方便。

原先清澈見底的河水如今是沉甸甸的黑色,厚重的水麵常常漂浮著各種顏色的不明物體,有些腐爛、有些變質。大家不是看不到,隻是看慣了,麻木了,他們想不起來也不願意想起從前河水的顏色,反正現在不用了。瞎文化又列舉了近幾年麥村癌症死亡人數,他說,就算將你們祖宗都算進來,也沒有這幾年得癌症的人多。瞎文化說,誰知道下一個是誰?是你?是我?誰都有可能。

那段時間,他不拉二胡了,每天從兒子的批發部回來,吃過晚飯,就挨家挨戶地宣講。他還收到過恐嚇信、也收到過封口費,這些後來都成為他有力的證據。終於有一天,他將麥村全村人的簽名和手印都拿到了。就這樣,麥村周圍汙染最嚴重的幾個工廠關門了。麥村的空氣裏再也沒有說不出來的怪味;麥村的天空也漸漸地恢複了藍色;我外婆門前的那條河,雖然還不曾清澈見底,但倒映下來的藍天白雲柳樹,倒也讓人又想起了從前。我瞎姨夫因此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得到了西鄉鎮和麥村人史無前例的讚美,甚至有人說,要是當官的都像瞎文化一樣有遠見就好了。

那麼,他要求將他的事跡寫進家譜也是有些道理的。隻是,他是外戚,周家人不願意他喧兵奪主。所以,在家譜裏他沒有簡曆,但據說還是寫了他的職務:供銷社主任。

現在,我姨夫還是那樣,常常在兒子的批發部前發表對政府的看法。其實,他哪裏懂什麼政治,最多就像當年一樣,想表達一下自以為與眾不同的見解。不同的就是他現在可以說了,他可以滿口白沫地說誰誰腐敗,說現在的政策一心向“錢”看,姓資不姓社,沒人管他;而那時,他不過就說了一句話,差點就送掉了半條命。這些不同,他大概也看到了,所以他才敢說;而且他覺得還不夠,這是對的。但他顛三倒四地強調貧富的差距,弄得人家總以為,他還嫌自己不夠有錢。他家裏常年掛著老人家像和一大鏡框的老人家徽章,他像供著神一樣供著老人家。我看出來,他是個有理想的人,隻是一直沒有弄清楚,他不能實現理想的根源。

有關麥村,我估計村誌,或者周家的家譜裏會說得更科學更詳盡些更光彩些,我隻是寫了些“不那麼光彩”的我外婆稱之為稗子的人或者事情。不過我想,要是沒有稗子,麥村一定沒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