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除夕(2 / 3)

他說:“這口號,喊得人頭皮發麻,渾身起雞皮疙瘩;嗬嗬,林彪的卵泡都要被喊大了。”他就這麼說了一句,自己也沒當回事,說過了就忘了。當時也沒什麼,下工了再一次結合,再一次祝福老人家和林副主席,他也喊得挺響亮。然後各人回家吃晚飯,一天就結束了。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就睡了一晚上的覺,第二天就變成潛伏在人民群眾隊伍裏的反革命了。第二天他連喊的權利都沒有了,他站到了主席台上了,當然是被揪上去的。文化,對我們的領袖包藏禍心,嚴重誹謗林副主席,青山縣的文革委員會都知道了,要我們鄉嚴肅處理,不能手軟。大隊書記的老婆還是文化的表姐,現在他到了大義滅親的時候了,他昂首挺胸地爬上主席台,表示自己絕不會包庇文化。因為要研究討論處罰的辦法,那天早上的晨會特別長,上工也不管了。結果出來了,罰文化圍繞西鄉大隊爬一圈,一邊爬一邊叫:“我誹謗林副主席,罪有應得。罪有應得。”另外,罰他出錢為麥村包一場電影。

麥村離縣城太遠了,去鎮上的路也不大好走,為了改善群眾的文化生活,有時候大隊會請放映員來村裏放露天電影。這項活動最受群眾歡迎,無奈大隊也沒有多少錢,一年最多放三四次。這次等於多出來一次看電影的機會,除了文化和他的家人,大家都很高興,簡直都歡呼雀躍了。放電影定了一個星期以後,而文化繞大隊爬一圈當天就開始了。這個罪行是嚴重的,處罰是嚴肅的,不是開玩笑的。文化不敢不爬,而且,後麵還跟著人監督。西鄉大隊雖然不是很大,但是路都不是很好,若是真的爬一圈下來,要多少天呢?三天吧,五天吧,七天吧,誰知道,正確結果要等文化爬完了才知道。可惜的是,到最後大家也沒有得到確切的結果,因為我姨夫爬到第三天的時候,被送進醫院了,倒不是他吃不消了,而是他爬過一塊田埂的時候,不小心摔到了棉花田裏了。平時若那麼一摔,一定是有本能的反應要避開對自己不利的東西的,那天可能是太累了,爬了三天,頭昏眼花了;也可能呢,他自己並沒有一心一意地爬,他的腦海裏一定比露天電影還熱鬧,他當然不會想這種懲罰的不人性、也不會反思他的忠誠是否正確。他想的應該是誰出賣了他?林副主席難道真的可以和老人家並排嗎?甚至他會想,如果老人家知道了他的這件事情,是會對他的忠誠首肯呢還是另外的態度?就是這個時候,一根棉花的枝椏硬生生地戳進眼睛裏去了。監督他的人將他送到醫院,醫院說眼睛都這樣了,還有什麼用?監督他的人隻好彙報給了生產隊革委會會,革委會說,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剩下的就算了。算是原諒他了,還能說什麼呢?從此,他就叫瞎文化了。瞎文化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瞎說了一句話,代價是瞎了一隻眼。

但我的文化姨夫,他不是一下子就能被打趴下的人,他對政治的熱情一直都在,並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熱情部分轉化成了行動和理智,並因此成功地脫離了農民的隊伍。

他說,政治這玩藝真真假假,要你自己去辨別。他在成為國家工人編製之前,對大家分析過:工農兵,雖然才三個字,但裏麵有真假。工農這個排序是真的,工人在農民之前,你看好了,永遠都是這樣;但是,兵放在最後,是假的。兵是這三個中最重要的最有地位的。大家聽聽,覺得也挺有道理。但是,隻是覺得有道理而已,跟他們也沒什麼關係。而我的文化姨夫,此時卻已經對自己的地位的低下有了認識,並尋找機會開始向上了。

當兵麼,他當然沒什麼指望了。不過,正如他自己所說,隻要有想法,總能抓住機會。

那年西鄉鎮供銷社有個空缺的編製並恰好需要進一個員工的消息,在公社還沒有公布之前,我姨夫就知道了。可是,招工的條件他除了性別符合其它一條也不符合。年輕、初中以上學曆、非農業戶口優先。但是,我那瞎文化姨夫堅信,隻要有機會,就有實現的可能。事在人為,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結果,他順利地成了供銷社的一名員工。他到底是有政治抱負的,沒兩年,他成了供銷社主任了。這就是他說起的要寫進家譜的職務。關於他是如何越過那些招工條件由不可能轉為可能的,他在位期間從來沒說過。我們猜想就算非農業戶口規定不那麼嚴格不要緊,學曆的門檻也可以越過,畢竟他有算盤打得好的優勢。那麼,年齡是個死杠杠,他比規定的年齡要大了將近十歲,又不是一兩歲,怎麼他就不要緊呢?一直到他退休。他退休前改革開放已經轟轟烈烈了,西鄉鎮供銷社已經沒有先前計劃供應時的優越感了,私人小超市春筍一樣在西鄉鎮一個個冒出來了。鄉供銷社從門庭若市到門可羅雀,營業員常常端張凳子坐在門口曬太陽,曬著曬著就打盹了。激烈的競爭讓供銷社集團作出了驚人的決定,員工可以個人承包供銷社。我姨夫毫不猶豫地在他退休前承包了鄉供銷社,並且將供銷社變成了批發部。不久,這批發部便成了他為兒子準備好的現成的事業。我姨夫,在退休的那年安全地拿到了國家企業工人全額退休工資。

除了我父親,誰都沒覺得奇怪。農民並不大懂工齡年限的問題,他們以為既然是工人了退休就可以拿退休工資了。我父親非常好奇地問我姨夫怎麼可能拿全額退休金?你才工作沒幾年啊?你吹牛吧?你這樣的至少還要七八年才夠拿退休金,否則隻能算病退或內退。你不可能拿到退休工資。

我姨夫咧著嘴笑得很得意,他對我父親說,你以為你大學生就了不起了?你也太小瞧我們工人階級的智慧了。

於是,我們從那時候才知道十年前的秘密:我姨夫進供銷社的時候找人將年齡改小了十歲,不是改小了一歲、三歲、五歲甚至六歲,而是整整十歲。後來,為了趕在供銷社承包前退休不至於被內退,又找人將年齡改回來了,這樣,他的退休年齡是真實的,而且,工齡算起來理直氣壯地比實際工作年齡多了十年。至於他找誰幫了他的忙,我們都不知道,他不肯說。我們能理解,幫他的人也算他的恩人了,他不能出賣人家;但我們也會猜測,應該是他唾棄的那些小褲帶改成大褲帶的當官的吧?

現在我看到那些滿街賣假文憑的,常常覺得我姨夫應該是他們的祖師爺了。並且,我常常想,我姨夫若是真的年輕那麼十歲,再多讀幾年書,應該是一個挖到第一桶金的企業家或者已經實現了他指鹿為馬的理想抱負。

這就是我的文化姨夫,你如果在西鄉鎮看到他胡說八道,你千萬別以為他是個古怪的懷舊的被徹底洗腦的老頭,其實,他心裏明白著呢。他並不是因為自己混得不如人家好而懷念從前大家都吃不飽飯的日子,他懷念的是那個年代,那是個沒有飯吃,也能讓人熱血沸騰的歲月。他這樣的性格,現在的生活,對他來說,也許是有些無聊了。

一直以來,和本分現實的農民相比,他有著幾分不合時宜的浪漫。他上學不多,但還喜歡看書。年輕的時候還是個獸醫。他的獸醫技術,就跟他每年臘月幫人家做米酒的技術一樣,都是自己琢磨出來的。如今他退休了,突然地喜歡擺弄樂器了,家裏有一根笛子一管蕭,革命歌曲不用說,近幾年回鄉過年,他還像模像樣地吹了幾首網絡流行歌曲,他沒有歌譜,聽別人唱幾遍,就能寫下簡譜了,當然不會完全正確,但能聽出來他吹的是什麼曲兒。去年,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把破二胡,如獲至寶。清晨笛子黃昏蕭,二胡拉斷腰。拉二胡從技術上來說,就兩根弦,要拉出美妙的聲音,是要難一些。他一點也不懂,從來沒拉過。拿著那把破二胡在鎮上跟一個略懂些的人學了兩三招,回來天天嘰呷吉嘎地拉。大多時候還是忙過了一天,吃過了晚飯,睡覺前的那一段空隙。他不覺得難聽,也不管家裏人抱怨。但是,他拉出的聲音實在太刺耳了,四周的鄰居紛紛提出了抗議。有人說一聽到那個聲音頭就炸開來疼;還有人說,本來一年就過年的時候聽一次殺豬聲,現在天天要聽,實在受不了。他沒辦法,隻好將二胡帶到店裏,不忙的時候抓緊練習,兒子又不樂意了,說客人都被他吵走了。就是這樣,他還是沒有停止過對二胡的熱愛。去年過年我回去,他已經能拉些個簡單的練習曲了,比如《北京有個敬太陽》《上海灘》什麼的。他就是這樣,寧可被人誤解,也不願意被人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