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文化是我的大姨夫,算是外戚,在家譜上隻是輕飄飄地寫在我大姨的配偶這一欄裏,不需要簡曆。但是有一天大家在討論個人簡曆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大姨夫說,至少應該把他曾經擔任過的職務寫上去,如果不寫他做過的好事的話。我那喜歡耍貧嘴愛開玩笑的五舅不懷好意地對我大姨夫說,要不要把你亂說話瞎眼的經曆寫上去?我大姨夫對這個不知輕重的小舅子有些惱火,但也不好發作。他盡量掩飾自己尷尬的樣子,裝出一副長輩的樣子對我小舅說,小孩子不懂不要亂說話,我敢說話的時候你穿著開襠褲,還沒長卵呢。本來,一大家子都在嚴肅地討論家譜的問題,可是,我姨夫話音剛落,所有人都笑了。我小舅笑的聲音最響,他笑的有點喘不過氣來,指著我姨夫說,姐夫啊,你真是個死不改悔的卵人。
卵人是我們那裏罵人的話,我們那裏罵人不管男女,最狠的就是帶著生殖器罵人。罵女人帶著女性生殖器,罵男人帶著男性生殖器,和國罵相比,更有些鄉罵的意思。小舅這樣罵姐夫自然是不對的,但大家卻更笑得厲害了。
既然是可以開心的,那麼,雖然不是家譜裏主要的成員,我想,我還是應該在二表舅之後說說我那瞎了一隻眼叫文化的大姨夫.在二表舅最後的日子裏,我的文化姨夫常常陪著他散步;後來二表舅死了,周家人都不同意他入譜的時候,文化姨夫說,周三真冤啊,活得不明不白,死了還是個遊魂野鬼.他的意思,應該讓周三入譜.但他不過是個外戚,自然說不上話.說不上話也要說,這是文化姨夫的特性,為此,他年輕時候吃過大虧。後麵再說。
我大姨夫現在已經退休了。他是個農民,退什麼休?他本來是個農民,祖上三代都是農民,兄弟姐妹也都是農民。但我的文化姨夫不是個普通的農民,他關心政治,了解國情,常常針砭時事。更何況,他現在還真不是農民,他是退休的國家工人,還拿著國家的退休工資呢。當然,他原本是個農民,後來在他自己的努力之下,不惜冒著犯法的危險,成為了一個工人,還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領導。這一切,用他自己的話說:老人家教導過我們,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在他的家裏,常年貼著老人家像。他不滿意現在的社會,他罵改革開放:改吧改吧,當官的小褲腰改成大褲腰;做生意的紅心肝改成黑心肝。他具有演講的才能,常常唾沫橫飛地站在兒子的批發部門前發表言論:現在有什麼是真的?假酒假煙假奶粉,簡直就是謀財害命啊。這話是實話,那麼你兒子店裏賣不賣假酒假煙?他不理睬這個問題,繼續往下說,哪裏像老人家那時候,老人家是真的關心老百姓啊,他老人家吃頓紅燒肉都想著人民。他說到這裏會加強手勢和表情,讓人覺得好像是他親眼看到一樣。
看起來,他說的都是老百姓的心裏話,對那些腐敗的官僚充滿了仇恨。但是,有時候他也會告訴你:鄉長把他叫過去征求意見了,一起吃了飯;某天縣長熱情地跟他握手了。
與身俱來有著政治情懷的我的大姨夫,雖然自始至終都是麥村的一個小人物,但在那個特殊的時代裏,卻因為對政治的“敏感”付出了一隻眼睛的代價。
那時候,我姨夫是個嘴快腸子直的熱血青年,很帥,有一雙機靈且充滿激情的大眼睛。那也是一個熱血的時代,一個有信仰的時代。雖然缺衣少食,但所有人都相信,明天會更好。
我這樣說,是有根據的。那時候,麥村人種地不是為了經濟利益,是為了建設社會主義。種地也不是自己的地,是公社的地、大隊的地、生產隊的地,總之是大家的地。種地跟現在工人上下班一樣,他們叫上下工。每天清晨,大隊裏的大喇叭開始廣播的時候,大家就要注意了,快結合了。陸陸續續地都集中在東頭的大場地上。結合了以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宣讀老人家語錄。我媽媽曾經跟我說起過,場地就在她家的後麵,她端著個粥碗,一邊喝粥一邊要不停地看有多少人了。有時候,一碗粥還沒喝完,覺得人到了差不多了,扔下碗就跑過去。這種事情,不能遲到,遲到就是藐視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你怎麼能藐視舵手?況且,這舵手是老人家,老人家那時候就是所有人的信仰,他是一個神、一個觀音菩薩。當然,那時候不能這麼說,老人家說了,反對一切牛鬼蛇神,打倒一切迷信和所謂的鬼神,我們不需要什麼神仙。我這個年紀的人還說不全,說不好,我媽媽到現在還能張口就來。天天都要念好幾遍,都刻在腦子裏了,哪裏還會忘掉?何況,她那時候正是青春年少的時候,背得又快又好,一點困難都沒有.有困難的是她媽媽還有她的二奶奶,她們也得背。隻要是中國人,每個人手上都有一本紅寶書。有紅寶書,你就要看,就要背。我外婆還好一些,雖然不認識多少字,跟著女兒念多了,也能背一些;她的二奶奶那時候還活著,那麼大年紀了,哪裏記得住?早上,大家一起在場地上背誦的時候還可以,混混就過去了;單獨背起來,就難了,一個也不會。那時候,不說從麥村到青山縣了,就是到離麥村最近的西鄉鎮,才兩裏路的樣子,就有七八個紅衛兵站崗。不管是從麥村去西鄉,還是從西鄉回麥村,完全有可能中途突然站出一個人來,命令你背誦哪一章的哪一段,還是隨機抽查,你非得對整本書都爛熟在心才可以。要是你背不出來,那對不起了,就站到一邊去背,一直到背出來為止。我媽媽的二奶奶本來很喜歡去鎮上轉轉,也不是很遠,還有幾個相好的姐妹,嚼嚼舌頭,一天就過去了。後來因為要背書,她有將近三四年沒有上街,她的那些姐妹當然也不能來看她。有幾個陸續死了,她也不敢去看最後一麵。她一篇完整的也背不出來,她這麼老了,大概也不會要求多嚴格,不過,總是丟臉的,還給家裏人臉上抹黑,她不肯冒險。那時候,不但要背誦紅寶書,還要隨時注意老人家有什麼指示下來。有什麼指示,不是那麼匆匆忙忙地傳達的,兩三天前大隊的喇叭就開始天天宣講了,某日某時,請大家一定要注意收聽,老人家最新指示。到了那天,小喇叭會提前放點革命音樂,每家的每個人就都自動地聚集在自家的小廣播前,等待最新指示的下達。有時候到點了,指示還沒有下,那就繼續等,就算等到半夜,也沒有人去睡覺,怎麼敢睡?說好了老人家的指示今天下來的,你不等到,就去睡覺?老人家都沒有睡,你就去睡覺?淩晨兩三點鍾的時候,麥村的小廣播裏終於傳來了鄉村播音員激動的聲音,“同誌們,鄉親們,最新的指示終於下來了------”。那些實在支撐不住的,昏昏欲睡的一個激靈,睡意全無。麥村的夜晚,原本是寂靜的,鴉雀無聲的,可是因為老人家的最新指示的下達,家家戶戶突然門戶大開,互相慶祝起來了。接著,一個村子的狗吼成一片,隻有它們不知道,三更半夜地發生了什麼事情。
“最新指示下來了,老人家最新指示下來了!”如同我文化姨夫這樣一些有覺悟的人,從村頭奔到村尾,從村尾奔到村頭,抑製不住自己興奮、激動的心情。
媽媽說,那時候,沒有一天吃得飽的,也不知道哪裏來的精神。我問她是不是大家一窩蜂地在起哄。她說,哪能呢?是真的。現在想起來有點不可理解,但是那個時候,就是全身上下熱血沸騰,現在聽起來肉麻的做作的舉動,在那個時候都是從心底裏發出來的。
按道理說,我大姨夫很有政治熱情,就看他現在對老人家的感情,那時候怎麼會犯錯誤呢?他政治清白,兩代貧農,真心擁護老人家,老老實實種田,會有什麼事情呢?壞,也就壞在他的忠誠上(他自己的話),除了老人家他看不上別人。他居然說了林副主席的壞話。其實,據說另外的人也說,不過不像他那麼明目張膽地,人家頂多嘀咕嘀咕,他是在人堆裏說的,一副自以為洞穿一切的樣子。他是什麼人,他怎麼可以洞穿一切呢?
我的姨夫,他現在快要八十歲了。那個時候,他自以為洞察一切的時候,才四十不到吧?那個時候,他還不瞎,人家叫他瞎文化,是這個故事之後。回過頭去,接到前麵,繼續說那個年代的熱情。他們每天在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結合在生產隊的大場上,唱《東方紅》、背紅寶書,最後以三遍“老人家萬壽無疆”的祝福詞結束,大家就可以去上工了。本來沒有什麼,大家的心和祝福一樣地真誠。事情發生在老人家認定了林彪作為他的繼承人以後,隊長在大喇叭裏發了一個通知,以後祝福詞變成兩句了,“老人家萬壽無疆、林副主席永遠健康”。第一天不大習慣,有人在底下偷偷地笑。隊長說這是個嚴肅地問題,誰要是笑,就是沒有用心,就是對林副主席的不敬,對林副主席的不敬,也是對老人家的不敬。全國人民現在都知道,林副主席是老人家親自指定的接班人,全國人民現在都在祝福他老人家身體健康。大家也就不敢笑了,說了三天,倒也說順口了。其實我姨夫也喊口號了,喊得還挺響亮。就是喊完了,他有點想法,在上工休息的時候就那麼隨口說出來了。他的意思可能就是也隻有老人家才能讓他這樣無怨無悔,換成別人,誰都不行。他那時候雖然有激情,還比較實在,又有點小聰明。他其實說的是實話,最多就是想賣弄一下那點機靈。其他的他哪裏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