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秋香(二)(1 / 3)

讓我們暫且離開西鄉鎮,和周三一起去北京。

周三是屬於鄉村的,屬於樹上的鳥、河裏的魚,屬於大地裏那些隱藏的黃鱔、泥鰍甚至螞蟥,也屬於鄉村狂野的最原始藝術,這些才是周三的伊甸園。所以周三的童年雖然一直在周李氏的掃帚和謾罵中度過,但是他應該是快樂的。如果周三不和田添戀愛,他可能會成長為一個優秀的醜角演員,他的性格中天生有一種讓人開心的東西,可惜一場根本不可能有結果的戀愛將周三擊得七零八落,周三因此投進了沈秀蘭厚實的懷抱。厚實本來是完全和周三扯不上邊的,周三是一個輕得可以飄起來的人。

有一天,周三來到了北京。周三為什麼來到北京?

應該說周三算是中國最早走出家鄉的那批農民工,那些人隻要有點能力,後來都自己掌舵了,他們相繼成為農村最早富起來的人,然後在中國各處買房納妾。他們大部分人被稱為暴發戶,他們是一群被人羨慕卻又被人鄙視的城鄉結合體。而周三,如果沈秀蘭在他身邊,可能也會朝著暴發戶的方向發展。但是沈秀蘭不在。沒有了沈秀蘭,周三永遠都是輕的,那些對周三不具有吸引力;離開了沈秀蘭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身體,從前的周三又回來了。

這次本井離鄉本可成為周三傷愈的開始。

那時候是改革開放的最初階段,人心和環境一樣,並不複雜,那些遠離老婆孩子的男人們,僅僅是為了一個目的才背井離鄉,他們往往一個團體來自同一個地方,互相熟悉,於是,在異鄉的星空下也不會很寂寞,他們的夜晚還沒有洗頭房和按摩室,他們要麼早早地睡覺養精蓄銳以便第二天可以幹得精神抖擻,要麼一些喜歡熱鬧的人湊在一起打爭上遊,他們不賭博,因為他們沒有錢賭博,他們打牌是勞累了一天以後的娛樂活動。

那時候的北京還沒現在這麼大,三環以外都是一片田野。周三的工地恰好就在三環邊上,是一座涉外的酒店。

周三白天在酒店的最高處刷牆,周三刷得並不用心,他的視線不斷地向著窗外,窗外是一片農田,一大片,看也看不到邊。

周三自己也沒有想到,千裏之外的北京原來就是這樣的,原來就是他喜歡的樣子。

有一天,領隊說要帶他們去看天安門。

領隊說,你們以為北京就是一片農田,不!看到天安門才算看到北京。所以,我要帶你們去看看天安門。

領隊讓他們拿出行李裏最好的衣服,可別給天安門丟臉。隻有周三,周三在出發的那天穿著屁股後麵補著兩個大補丁的褲子。領隊的說,周三,這褲子在我們那塊穿沒事,我們要去天安門,你這條褲子補丁也太大了點。周三用手拍拍褲子上的補丁說,補丁怎麼啦?補丁能被天安門吃了?老子就是要穿著這條褲子走過天安門。於是那一天,天氣晴好,很多人看到一個屁股上兩塊大補丁的男人在天安門前走來走去。周三一點也沒有給天安門丟臉,他的氣勢在那裏呢,沒有一點猥瑣、自卑和不自然,他昂首挺胸地走在廣場的中央,好像天安門是他的家一樣,他讓旁邊的人覺得,原來補丁和天安門可以相映成輝。

周三回來後說,他非常後悔沒有帶上那把破胡琴,他會拉《我愛北京天安門》。

你看,原來的周三又漸漸回來了。

如果不是後來沈秀蘭的事情讓周三又回到了西鄉鎮,其實周三是非常喜歡北京的,北京在他的印象中決不是現在的樣子,車水馬龍,大得沒有邊際,魚龍混雜,人如同螞蟻一樣掉進去就找不到。不是的!北京在周三的印象中是自由的天空,他在這裏白天做工,晚上又回到了十八歲之前,周三不打牌也不早睡,北京的夜空,那段時間常常飄起周三特有的二胡和口琴的聲音;除了自娛自樂,周三在北京的另一部份夜晚是在野地裏度過,開始還是他一個人,是北京清淡的夜晚上空突然而至的野味的香氣吸引了另外三四個人。周三的目的並不僅僅是填補建築隊夥食的寡淡,周三就是喜歡在野地裏大展身手,北京在周三的印象中永遠都是一大片望不到邊的田地。

第一次外出打工在周三的印象中是美好的,周三甚至完全忘了西鄉鎮的沈秀蘭和周李氏,一直到西鄉鎮的第二批人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這一批剛剛從家鄉來的人帶來了許多西鄉鎮的消息,其中有一條和周三有關:沈秀蘭和田家富勾搭成奸,沈秀蘭因此得到了在田家富的製襪廠上班的機會。

本來這個消息不應該被周三知道的,按照定律,所有的傳言都是避開當事者本人的。但是,領隊很喜歡周三,而且是田家富的死對頭,他委婉地提醒周三回家看看。周三說不回家,太遠了,車費也要花費不少的。領隊的說,我正好要回去一趟,你跟我一起走,車費我出。周三還是不願意回去,周三說農忙還能回去幫忙,現在回去幹什麼,天又這麼熱,趕來趕去的。領隊的說,你不想你兒子?周三說,兒子老婆帶得好好的。領隊的一激動,脫口而出,哼,你老婆可沒那閑工夫。周三愣住了,他想了一會兒問領隊,我老婆有事了?領隊說,聽人說的,你老婆進了田家富的廠子了。領隊口氣很曖昧,欲言又止,周三立刻知道了,他說,那我兒子呢?領隊說,聽人說你兒子本來被你老婆送給你媽帶的,後來你老婆嫌你媽管她閑事,和你媽大吵了一架,現在你兒子天天被你老婆鎖在家裏。周三一聽,轉身就要去車站,被領隊拉住,領隊說我已經買了明天的車票,你明天補一張,跟我一起回去先看看吧,也不一定就是人家說的那樣,不過田家富那老東西的確不是東西。

就這樣,來到北京半年已經喜歡上北京的周三又踏上了回家的路,他走的時候想,要不要帶行李?領隊說,不用帶啦,你回家跟你老婆提個醒就行啦,讓她別在那老東西那裏幹活了,我們一起回去一起回來。所以,他沒有帶行李,他根本沒有想到,當他再次來到北京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多年以後。

周三他們到達縣城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領隊說,我們在城裏住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出發回家。可是,周三不肯,周三說你住吧,我回家。就二十多裏路,也不遠。領隊的想了想說,你個狗日的,這麼心急?難道想捉奸在床?周三的臉色變了,領隊知道說過火了,連忙說,我瞎說說,估計也不會有什麼事情,謠言總是添油加醋的。後來領隊還是決定和周三一起連夜走回去。

周三他們是夜裏一兩點往西鄉鎮趕的,兩個從小就在鄉間長大的男人,二三十裏路也不算什麼,他們買了個電筒,又買了備用電池,在黑夜裏大約走了兩三個小時,天好像有些亮了,周三關了光線已經很微弱的電筒,反正沒多遠了,再經過一條甘蔗地,就快到西鄉鎮的地盤了。

甘蔗地很窄,領隊和周三一前一後,刮過來一陣南風,領隊說,這天,一大早就有點悶,好像要下雨了,我們快點吧。

於是,他們加快了腳步。

那條毒蛇可能是出來乘涼的,它懶洋洋地橫在路中間,一大早還沒有完全醒來,所以它沒有那麼機敏,它居然沒有聽到人的腳步聲。當前麵的領隊從它身上踏過的時候,它醒了。蛇的攻擊總是來自於感覺到危險,而且是快速地反擊,但是那條蛇剛剛醒來,它沒有趕得上前麵一個人的腳步,當它昂起頭來的時候,正好周三的腳踩到了它的身上。

周三感覺到小腿肚子被針刺了一下,他哎喲一聲,跳了起來,回頭恰好隱隱約約地看到一段蛇尾鑽進了甘蔗田裏去了。

周三在領隊的幫助下立即脫了短袖汗衫,扯下一段布條,在大腿根部緊緊地紮住了被咬傷的那條腿。盡管這樣,等周三熬到家的時候,蛇毒已經到達腹部了,周三腹部以下全部腫脹起來。

如果不是西鄉鎮正好有個祖傳的蛇醫,可能周三在二十五歲的那年就死了。周三到底是二十五歲死好還是五十四歲死好?真的很難說。在周三終於安息了以後,那個跟他一起回來的領隊說,他這一輩子太苦了,還不如那時候被蛇咬死了好。不僅僅是領隊,西鄉鎮的很多人都說,周三太苦了。

其實農民都是辛苦的,他們個個都和周三一樣拚命地掙錢,隻要有機會,他們決不放過。他們什麼都肯幹,一年有360天在外麵。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覺得周三的一生比別人都辛苦。因為周三給人的感覺永遠是孤單的?

周三是有老婆的,他有沈秀蘭,他有兒子,他還有周李氏,但是為什麼周三總是讓人感到孤單,甚至比村裏的五保戶更加孤單。

周三回到西鄉鎮半個月以後,基本上體內的蛇毒已經清得差不多了,他沒有問沈秀蘭關於田家富的事情。沈秀蘭問他怎麼現在回來的,他說想兒子了,正好領隊回來他就跟著回來了。沈秀蘭每天還是去織襪廠上班,周三在家帶兒子,周三一點也沒有提起謠言的事情,而且,似乎他很滿足於在家帶兒子。

又過了幾天,沈秀蘭問周三什麼時候回北京?周三說,我不回去了。沈秀蘭說,你不回北京了?周三說,嗯,不回去了,我就在附近找個活幹,可以早出晚歸。你要上班,我舍不得兒子。沈秀蘭說,你一個大老爺們在家帶孩子?周三說,我也沒說不幹活去,我就在家附近找活幹不行嗎?沈秀蘭說,在家能掙什麼錢?你是被蛇咬壞腦子了?周三說,我要是差一丁點不也就死了?沈秀蘭說,你死了是死了的打算,死了幹淨,死了我就不指望你了。

周三最終還是沒有去北京,他那麼年輕,想找做工的地方並不費事。很快便在縣城的工地上找到了工作,工錢並不比北京少,沈秀蘭便也不說什麼了。但是,當工程結束以後,周三又必須得再一次尋找新的工作機會。周三雖然沒去北京,但是的確並沒有閑著。如果周三在家的日子稍微久一些,西鄉鎮的人就會聽到沈秀蘭的罵聲。她罵周三既沒本事還不肯吃苦,她拿著兒子說話,問周三等兒子長大了用什麼造屋娶媳婦?西鄉鎮的人總是看到不斷地在外麵找工做的周三。周三的兒子在周三忙碌的時有時無的身影中漸漸地長大了,在兒子快要考大學的那年,四十歲的周三決定出去打工。

這一次,周三的目的已經和二十年前完全不一樣了,這次周三就隻有一個目的:掙錢!為了讓沈秀蘭心情舒暢,周三掙到錢了就給沈秀蘭,掙多少給多少,除了一包劣質煙,周三的身上不會超過五塊錢。但周三不知道家裏有多少錢,沈秀蘭總是跟他抱怨沒有錢,兒子要考大學然後找工作買房子結婚,都要錢,你掙的那點錢能幹什麼?所以,四十歲的周三決定出去打工。但是,他已經四十歲了,好的工程隊裏都是三十五歲以下的人,這樣的隊伍在農村跟春天的韭菜一樣一茬一茬地長出來。周三打工的黃金時候已經過去了,他隻能到河南、安徽、貴州,那些被年輕人挑剩下的地方,收入不高,但每年年底當他一次性將一疊嶄新的老人頭交給沈秀蘭的時候,他有了成就感。周三對沈秀蘭說,我要是一疊鈔票就好了,我要是一疊鈔票你看到我就不會煩了。

西鄉鎮的人說,周三這二十多年來像一頭被沈秀蘭蒙住了眼睛的牛,除了辛勞,什麼也沒有得到。

關於我的二表舅,在我的感覺中,他應該是一隻風箏,一隻鷂鷹形狀的風箏。但是,沈秀蘭注定是他掙不脫的線,沈秀蘭一點一點地將他拉回了地麵。沈秀蘭覺得,就算你變成了能點火的紙,也比飛在天上有用。

但是,周三在蛇毒完全好了以後,他還是可以回北京的,沈秀蘭不但沒有阻攔他,而且極力地想要他去北京。最重要的,周三是那麼地喜歡北京,後來為什麼死活不肯去了呢?他在離開北京的時候並沒有想到不回北京,他連鋪蓋都沒帶回來。正如領隊所說的,他原來真的不過就是想回去看一下家裏,讓沈秀蘭在家裏安心地帶孩子。他回去的時候已經想好了,沈秀蘭如果一定要去田家富的廠裏上班,那麼他會好好地教訓她一頓的。

是不是一條橫在路上的毒蛇讓周三徹底地看到了自己的軟弱?周三是田地裏長大的,對蛇他本來是有辦法的,蛇本來是他的朋友,但是蛇卻在暗處傷了他。還是周三舍不得年幼的兒子?周三對沈秀蘭說,我要是死了呢?沈秀蘭說,你死了倒也幹淨,死了我就不指望你了。

周三孤苦無依。

周三不想孤苦無依。但是他不知道怎麼才能不孤苦無依。

周三一直不是一個有理想的人,他甚至不知道什麼是理想。對他來說,快樂的真實的生活才是活著的全部。比如,土地的味道、動物的天性、能奏出悅耳音符的樂器,還有,來自田添的愛情!當這些突然全部消失以後,看得見摸得著的女人身體的溫暖便代替了他這些飄浮的需求,於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沈秀蘭厚實的身體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但周三畢竟是周三,周三這樣的男人就算變成了死灰,還是會複燃,在有風的時候飄上天空,再一次享受自由。然而,他又不完全是從前的周三,從前的周三是自然之子,不知道什麼是怕,除了他母親沒有什麼傷得了他。現在的周三常常會覺得痛,這種痛終於通過一條毒蛇全部爆發出來。鷂鷹原是毒蛇的天敵,但他卻被毒蛇所傷。不那麼複雜的周三很容易就看到了生命的軟弱。他不想受傷,不想痛,所以,他不想飛了。他以為他沒有了翅膀,就會安穩起來。一條橫在路上的毒蛇咬去的是他的翅膀,他自由的心。他比任何時候都渴望親情和幸福。但是,周三不知道,他渴望的那些東西正在漸漸地消失,並不是因為他。周三要反抗過去的自己,他要緊緊地抓住那些抓不住的,連同沈秀蘭。他在現實中反抗了十五年,終於發現,他要的都抓不住,最後不得不妥協於現實。並且,周三在妥協以後感到輕鬆了。他在一大疊的鈔票中看到了自己唯一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