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是周三太不現實,而讓西鄉村所有的人都覺得他很孤單。一隻落下來的鷂鷹風箏,變成了一頭蒙著眼睛的牛!周三如果像沈秀蘭一樣現實,周三那麼聰明,完全會在北京混出個樣子來。但喜歡扮演醜角的周三可能隻想讓秋香送一杯溫暖的茶來切切。所以,周三注定一生孤獨。
周三的妥協並沒有換來多長時間的安寧,當周三四十五歲的時候,連二級工程隊都不大願意要他了。誰都能想象得到,對需要強體力勞動的工作來說,要一個二十歲的和要一個四十五歲的哪個更有用些。周三在某年大年初九的上午,正在準備出發的行李,接到了一個電話,說今年他所在的工程隊解散了。
那年的元宵節,沈秀蘭手中的碗砸破了周三的額頭,血順著周三的麵頰流下來。周三一瞬間想起了母親的銅鍋鏟。他用一塊冷毛巾按在傷口上,走出了家門,外麵很冷很冷,但沒有周三的心冷。他知道,除了有工可做,他對他的親人來說,並沒有多少價值。
結果,轉了一天的周三一無所獲。太陽下山的時候,周三覺得冷起來了,他沒有回家,買了兩塊燒餅,走進了熱氣騰騰的浴室。
就這樣,周三找到了他四十五歲以後的第一份工作——他決定去浴室幫人搓背。
西鄉鎮的人不覺得出外打工有什麼丟臉,哪怕是做最辛苦的泥瓦工,但是,當周三決定去縣城幫人搓背的時候,西鄉鎮的人都覺得太丟臉了,再怎麼說老周家在西鄉鎮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周三賣油條的哥哥和已經在省城工作的弟弟更是堅決反對。周李氏什麼也不說,她一樣地打麻將。因為周李氏知道,不管多少人反對,都抵不上沈秀蘭的一句話,但從來沒聽說過沈秀蘭反對。沈秀蘭有句經常掛在嘴上說給周三聽的話,隻要能賺到錢,幹什麼不行?
所以,周三在四十五歲那年,成了縣城的一個搓背工。
周三的生意開始很不錯,因為他是本地人。這樣的活一般都是外地人在做,周三卻是本地人。開始的時候,本地人隻要看到周三,總不好意思讓外地人做。可是漸漸地,周三是不是本地人已經沒什麼人在意了,周三不過就是一個搓背工,他的手藝並不如那些已經有經驗的老搓背工。本地人也開始像對外地人那樣,對周三呼來喝去了。西鄉鎮上的男人對周三的記憶很長時間停留在一個赤身裸體點頭哈腰在浴室汙濁的霧氣騰騰空氣裏走來走去的影子上。
誰還記得大會堂裏吹拉彈唱的周三?誰還記得穿著補丁的褲子氣宇軒昂地走在天安門廣場的周三?
就在周三做搓背工的第四年的冬天,開始咳嗽,但是周三並沒有在意。誰不咳嗽呢?咳得厲害的時候,周三就去買點止咳藥。周三從小到大從沒生過什麼病,止咳藥很有效果。
周三以為這份工作可以做得很安心,他也開始漸漸地有經驗了,但是,周三怎麼會想到,跟他搶生意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這個江南的傳統的小縣城,也開始接受新事物了。好像就是一夜之間,男浴室裏都有了等待召喚的女人,她們會搓背、按摩、修腳-----他們比周三不知道能幹多少。周三的工作再一次岌岌可危了。
周三每天拿回來的錢越來越少(浴室裏每天結帳),沈秀蘭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就在周三準備再一次尋找新工作的時候,SARS來了。西鄉鎮很多在外麵打工的人也相繼回來了,失業的不止是一個周三。是SARS讓周三在一生的日子裏有了毫不愧疚的一個月休息。
等到SARS漸漸平靜的時候,或者正如周三的兒子所記得的那樣,還沒有完全平息,周三已經準備出發了,這一次,他去的地方是北京。因為很多人不敢去北京,而那裏,缺少他們這樣的人太久了,據說隻要肯去的都歡迎。
時隔二十年,周三戴著口罩,再一次踏上了北京的路程。
也許北京是周三的福地,盡管北京變得周三完全不認識了,但是北京好像還認識他,他很快就在北京的一個工程隊找到了工作。而且,他的那手原來以為完全無用的木工手藝,被派上了用場。北京又開始重新流行手工木製家具,而不是從家具店買來的雖然漂亮但非常脆弱的三合板家具。周三不但不用擔心人家會因為他年紀大幹不了重活而開了他,反而他的年齡成了資本,一個快要五十歲的木工本身就是一個放心招牌。周三不久就成了工程隊木工組的小頭目。周三自己也沒有想到,錢來得原來說容易也容易。
這一次,周三再不想離開北京了,他在北京幹了兩年,家裏的平房翻新了,變成了兩層小樓。沈秀蘭脾氣好得跟從前好像不是一個人,過年的時候,不管在哪裏,你都能聽到沈秀蘭的聲音,說得最多的是“我們家周三”。
周三有錢了,但是西鄉鎮的人感覺有錢的周三還是孤獨的,周三並不常常出現在熱鬧的地方,很多時候,當親戚們談興正濃的時候,發現周三不在場。周三呢?周三總是在睡覺。沈秀蘭說,我們家周三可能在北京累壞了,在家裏老是睡覺。周三自己說,快五十了,精力真的不如從前了。
第三年新春,過了十五,周三又一次北上了。走的時候周三說,媽的,真不想出去。再苦兩年就再不出去了。沈秀蘭笑著說,畜牲,你以為你七老八十了?
讓我們再一次跟著周三回到北京吧。
周三是在第二天的下午到達北京的某個工地的,然後他睡了一覺,醒來已經七點了,他覺得精神還不錯,於是,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張卡,出門了。
周三先去了銀行的自動取款機,取出了十張一百元,塞進了口袋,然後,他去了秋香那裏。這個秋香當然不是田添,她是一個發廊的按摩女。這個時候的北京已經不是二十年前的北京了,北京變得豐富多彩、千姿百態、活色生香。她說她的確叫秋香,秋天生的,小時候就叫秋香,他們家鄉還有叫春香的。她可能不知道唐伯虎點了秋香,她非常奇怪地問周三,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叫秋香?周三看著這個叫秋香的女孩,這個女孩應該比周三小了一半的年齡。周三說,秋香是世界上最好聽的名字。周三給了秋香剪頭發的錢,秋香的手卻還是沒有離開周三的肩膀。於是,周三牽著秋香的手,被秋香帶到了後麵的小房間。
這太不像一個農民工了,這應該是一個處男。這話是後來秋香在公安局說的,秋香說,她沒有想到,他那麼老了,卻像一個沒有見過女人的男孩那樣手足無措。秋香說,第一次,全是她主動的,連他的衣服都是她脫的。秋香說,其實他不大行,每次都沒兩三分鍾就結束了,但是,他在結束以後會緊緊地抱著她,至少要抱十多分鍾。
周三對秋香真好,隻要秋香想要的,周三總能弄來給她。從小零食到化妝品,最後,秋香脖子上戴上了周三買的金項鏈。秋香也有些感動的,秋香本來叫他大叔,後來叫大哥。隻要大哥在,秋香就不去理別人。後來,大哥不願意秋香再接客了,他問她最好的時候一個月能掙多少?秋香說,我們店小,也沒多少,一個月連按摩自己能拿到兩千塊就不錯了。於是,周三就對秋香說,你做按摩、剪頭發都沒關係,這種事情你就別做了。秋香說,我不做我們老板會不高興的,可能也不會讓我留在這裏了。周三說,我跟你們老板說,我每月給她壹千,補貼她的損失。你還像以前那樣,吃住在這裏,幫她幹活,就是不能做那種事情。秋香說,那我呢?周三把秋香摟在懷裏說,你先在這裏委屈一下,等我有錢了,我買不起房子也會給你租個好房子,你什麼都不用做。的確,周三雖然有錢了,但遠遠還沒到金屋藏嬌的地步。而且,他忘了,秋香如果不做,她可能就什麼都拿不到,他沒有說給她多少。他的承諾是等他有錢了,但秋香等不了,秋香雖然覺得大哥是個好人,但這樣的要求卻也讓她覺得這個老頭子真的有點異想天開。發廊的老板為了不失去那白得的每月一千元錢,秋香的生意都是安排在周三必定要上工地的白天。
可是漸漸地,發廊的老板有些覺得不合算了,因為生意最好的總是晚上;秋香更覺得莫名其妙,她憑什麼要為他守身如玉?他說過要娶她嗎?他是那種一擲千金的大老板嗎?他不過也是一個打工的老頭,不過就是手藝好比別人多拿點,最多算得上一個小工頭。雖然他每次來也給她錢,但也未必比別人多多少,反讓她少了不少的生意。所以,沒過多久,秋香就還像以前那樣了,反正他也不是每天都來。隻是,她會多個心眼,在每天晚飯之前就會問他今晚來不來?
所以,周三以為秋香是他一個人的了。
這一天,周三回到了北京,他之前精神不濟,本來想給秋香發短信告訴她回來了,後來就睡著了。醒了以後,他改變主意了,他想突然出現在她麵前,讓她嚇一跳,讓她驚喜。
他其實真的很想她。她是秋香啊!
當周三到按摩院的時候,秋香正在接客。非常湊巧的是把門的女老板上廁所去了,周三沒有阻擋地走進了裏屋。他在裏屋看到了另外一個空著的女孩正在鏡子前搔首弄姿,女孩從鏡子裏看到他嚇了一跳。
秋香呢?周三笑著跟女孩打招呼。
女孩明顯地驚慌起來,她結結巴巴地說,她她不在。但是眼睛卻緊張地看著最裏麵的小房間。
周三順著女孩的眼睛看到了緊閉著的門,周三直接向門走去。門推不開,周三退後兩步,抬起了腳,門被踹開了。
那床周三再熟悉不過的花被子像一隻胖嘟嘟的發情的花貓。周三一把掀掉被子,那個男人從秋香的身上翻了下來,秋香的身體花一樣地完全開放在周三的眼睛裏,多麽美。周三的眼睛被刺痛了,後來進來的老板說看到周三的眼睛裏有眼淚,但一瞬間水就變成了火,周三想也沒想地就撲向了那個正在手忙腳亂穿衣服的男人。男人四十來歲,開始他是驚慌的,他躲避著周三,抱起地上的衣服想要奪門而出,但是周三像一頭餓了的野獸一樣吼叫著擋住了他的去路,並再一次撲向赤身裸體的男人。
周三根本不是那個男人的對手,他沒有碰到男人的皮毛,就已經被男人打倒了,倒在地上的周三一把抱住男人的腳,男人抬起腳,一腳踢了出去,周三的手鬆了。男人還想踢第二腳的時候,,發現周三昏了過去。
老板以為周三死了,慌慌張張地撥打了110,關了大門不讓男人出去。警察來的時候,周三還沒有醒過來,警察檢查了一下躺在地上的周三,說死不了。周三醒過來以後,和發廊裏的其他人一起被警察帶走了。
周三並沒有因為被打昏過去而免於受罰,他是第二天被工程隊的隊長交了錢以後領走的。隊長問周三:你不是才從家裏來嗎?怎麼饑不擇食到這種程度,那個女人到底哪一點值得你去拚命?你要找也要找個稍微好看點的呀。這錢花得真冤。
隊長當然不知道,那個女人有著世界上最好聽的名字:秋香。
隊長雖然沒有讓周三立刻回家,但是周三好像大傷了元氣一樣,不但幹活沒有以前麻利,連他做出來的活都沒有以前好了。而且,周三在工地上無緣無故地昏過去兩次,雖然時間不長,都不過五分鍾,但是,周三的確讓人感覺到老了,好像還有病。年底的時候,周三開始咳嗽,越咳越厲害,咳嗽藥似乎沒什麼用了,有時候,半夜三更的吵得同一個宿舍的人都無法入睡。隊長在臘月裏分錢的時候,多給了周三五張,他說,明年工程量減少了,你找其他的建築隊看看吧。
周三回到了西鄉鎮,沈秀蘭看到周三的時候,說周三瘦多了。沈秀蘭剛說完,周三就開始咳嗽,停不下來地咳。周三將行李丟在地上,咳得五髒六肺都要吐出來的樣子。沈秀蘭說,你呀,我讓你少抽點煙,你看你不聽我的話,錢燒掉了自己還吃苦。沈秀蘭順手遞給周三一塊毛巾,周三將毛巾捂在嘴上,咳嗽的聲音被悶在毛巾裏,好像要被壓回胸腔裏一樣。毛巾好像對製止咳嗽有點作用,周三在一聲撕裂一般的咳聲以後,終於停下來了。周三將毛巾從嘴上拿下來,發現了毛巾上星星點點的紅色。沈秀蘭說,你把喉嚨都咳破了,你看。周三坐在凳子上直喘氣,他對沈秀蘭說,我明天去衛生院掛點水。
周三在鄉衛生院掛了三天水,果然止住了咳嗽。沈秀蘭還不知道周三被解雇了,一直到小年夜。沈秀蘭懷疑周三在外麵有女人,因為周三回來兩個星期都沒有碰她,每天躺床上就睡著。沈秀蘭不敢直接問,就一邊包包子一邊好像跟周三開玩笑一樣地說,北京的包子是不是比家裏的好吃?周三說,明年我不去北京了。沈秀蘭捏著包子皮的手一抖,包子的餡肉全部出來了。沈秀蘭問周三,你說什麼?不去北京了?周三說,不去了,工程結束了。沈秀蘭說,工程結束了可以再找其他的工程啊,你不去北京在家幹嘛?周三說,我想正好休息一段時間,等身體好些再去找事情做。沈秀蘭說,你身體不是蠻好的?咳嗽誰都咳的,我去年咳了一個秋天,咳嗽還要休息?周三說,嗯,要不我等開春了還是去北京看看吧。
但是,周三沒有等到開春又咳起來了,這次掛水也沒什麼用了,咳出來的血已經不是星星點點,而是斑斑點點了,並且,周三在自己的脖子上摸到了一塊鼓起來的硬塊。衛生院的醫生讓周三去縣城拍個片子,他說,要是肺結核早點對症用藥。
周三是一個人去拍片子的,拍攝結果出來的時候,醫生看著手中的片子問周三,你是病人的家屬?周三說,片子是我的。醫生頗有些驚訝地看著他,看了會兒說,你一個人?你家人呢?周三說,我老婆沒來。醫生想了想說,明天讓你老婆來拿片子,我們要問家屬是不是要住院治療的。周三說,我不住院,要不是肺結核你幫我開點有用的藥回去吃吃就好了。醫生堅持說,明天叫家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