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沈秀蘭和周三一起來到了醫院,醫生讓周三去護士那裏量體溫。支開了周三,醫生對沈秀蘭說,他最多還有兩三個月了,肺癌已經轉移到淋巴了,從片子上看,他現在應該已經爬不起來了。到這個時候才來看,早你們幹什麼去了?
周三從護士那裏量了體溫回來,看到沈秀蘭的眼睛是紅的,周三笑著問沈秀蘭,我的病是不是不大好?
沈秀蘭安排周三在醫院裏先住了下來,自己回到村裏告訴了周三的哥哥和周李氏。
周三的哥哥曾經在周三造房的時候懷疑周三錢的來源,結果被沈秀蘭揪住了臂膀,毫不留情地直往周江慶的下身踢,此後,兩家基本上不來往;而小弟周江民,因為住得遠,倒也沒有實際上的衝突,但是,周江民多少聽說了沈秀蘭的厲害,所以也並不怎麼接近周三一家;至於周李氏,自從看到了喂奶的一幕以後,心照不宣地和沈秀蘭成了無法調和的對頭;沈秀蘭一段時間因為要周李氏帶兒子,曾經有意接近過周李氏,後來又嫌周李氏多管閑事而鬧翻了。周李氏因此沒有多帶周三的兒子,成了沈秀蘭討厭她的最充足的理由。
但是,周三在住院以後的第二天開始,周家人便仿佛從來沒有芥蒂一樣團結起來了,他們陸陸續續地來醫院看望周三了,而且,他們常常在一起為了周三的治病而熱烈地商討。他們不是做給周三看的,他們畢竟血肉相連。周江慶在接到沈秀蘭的彙報以後,腦子裏一片空白,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等到沈秀蘭離開以後,曾經被沈秀蘭踢中下身痛得趴在地下也沒有掉淚的周江慶扔下鋤頭,蹲在地裏,嚎啕大哭;周李氏沒有哭,周李氏幹枯的眼眶裏什麼都沒有,好像這件事情她在五十多年前就知道了。她扶著桌子顫顫巍巍地坐下來,說,給小三子打電話,問問他省城裏有沒有認識的好醫生。周江民放下電話就去了車站,和周江民同一輛汽車的乘客驚訝地看著這個坐在窗口的壯年的男人神情憂鬱,後來居然突然失聲痛哭。他甚至忘了給老婆打個電話,一直到晚上老婆問他在哪裏。
一家討論的結果是立即去省城找專家看病,萬一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治好病呢。
那幾天,周家所有的人都在奔忙,周江民將能夠找的和醫院稍微有點關係的人全部都找到了,他希望有個醫生能夠告訴他們,二哥的病能夠看好。
周江民找到了省中醫院的專門治療肺癌的中醫專家張醫生,積累了豐富經驗的張醫生看了周三的片子和人以後說,按照我的方案治療,再活七八年沒問題。
這等於一個被判處了死刑的人改成了死緩,老大當晚就先回去了,他說要把好消息告訴周李氏。周三住進了省中醫院,而沈秀蘭住進了房子本來就不大的兄弟周江民家裏。
周江民的妻子對不熟悉的秀蘭嫂子開始還比較客氣,後來有些忍不住了,她悄悄地問老公,你哥還要再這邊治療多久?
周江民沒作聲
妻子說,我也不是壞心腸的女人,你哥也就是我哥,但咱們家從早到晚都一股藥味,人家說會帶來晦氣的。
周江民說,這個療程就快結束了,結束了他們就回去了。
妻子說,那下個療程呢?
周江民說,下個療程要看醫生怎麼說,我哥都這樣了,你怎麼還那麼計較呢?
妻子說,我這裏是家,又不是醫院。你哥怎麼啦?不是至少還能活七八年嗎?難道七八年都要在我家熬藥?
周江民說,就算有七八年,每年不也就才幾個星期嗎?你就不能忍忍?
妻子說,我還沒忍?你看你嫂子,我們家廚房現在就是她的了,熬完藥熬湯,每天沒有一兩個小時根本就出不來。我一家大小也要吃飯的啊。
周江民歎了口氣說,我嫂子到我們家二十年了,從來沒這麼賢惠過。人啊,總是到快要失去的時候才知道珍惜。你就讓著她點吧。
周江民和妻子吵完以後的第二天,周三的第一個療程就結束了,醫生說化療對周三效果明顯,而且副作用反應不大,回去繼續吃藥,不要停止。過段時間來複檢。
在周三的記憶中,周家從來沒有這麼和睦過,所以,在這段全家人都如雷擊頂的日子裏,周三甚至是感覺幸福的。他沒有其他癌症病人的恐懼和憂傷。他吃得下睡得著,他的臉上沒有任何的哀愁和絕望。看起來,好像這麼多年來現在是他感到最幸福的時候。
周江民問周三,哥,化療難過吧?
周三說,藥水滴進去好像人就一點點開始往下沉,其它倒沒什麼,挺好。
周三的神態安詳而且滿足。
現在,回到飄著小雨的清明。那是周三診斷出癌症後的第一年的清明,也是全家一起去給三爺爺上墳的唯一的一個清明。老周家史無前例地變成了一個整體,沈秀蘭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她一邊不離身地跟著周三治療和護理,而且對周李氏的態度也不可思議地好了起來。周李氏在年後兩個月的時間裏,到周三家的頻率比以前二十年多很多。沈秀蘭還常常會跟周李氏談起周三的病情。
周三在家裏,好像突然間地位提高了,他甚至開始對沈秀蘭吆五喝六了,他有時候也會跟周李氏說說從前的事情。他像什麼病也沒有那樣,對來看望他的人說,我會好的,我要活到一百二十歲。
有一天,沈秀蘭對周李氏說,周三的性格也變了,變得很壞,已經打過我兩次了。之前二十多年他從來沒有動過我。
周李氏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沈秀蘭以為她沒有聽到,又說了一遍,周李氏歎了口氣說,他苦啊,心裏苦。
沈秀蘭說,上次化療以後肺裏的腫瘤小多了,這次去複查好像比上次又大了點,醫生說再過個把月做第二個療程的化療。
這個時候,周三弟兄三個上墳回來了。沈秀蘭把準備好的飯菜端上了桌子。
周李氏說,她不餓,不想吃。她枯坐在藤椅上,看外麵越來越大的雨點。
周三第二個療程的化療是夏天的時候進行的,周三在第一個療程全部掉光的頭發已經漸漸地長起來了,第二個療程開始了。
這次周江民給周三在醫院附近找了個短期的住房,很小,就一間放了床和一張小方桌的六平米左右的房間,一個單眼的煤氣灶,這樣周三就不用住院化療了,省一筆錢當房租,沈秀蘭也有地方熬藥燒湯,最重要的,周江民的妻子非常滿意。
周江民每天都去小房子裏看周三,他對周三說,哥,這裏靠近醫院,方便。周三點點頭,周三說,這地方不錯,你常來看看我就行了。
周江民說,你聽醫生的話,該吃藥就吃藥,該化療就化療,平時適當地鍛煉身體。這個主任是這方麵的專家,你昨天看到的那個老頭,醫生說七八年前比你還嚴重,現在你看他臉色和精神,活得比一般人還健康的樣子。這個病就是要心情好,不著急,慢慢養著。
周三說,嗯,我不著急,有命吃飯,沒命滾蛋。
周江民說,你這樣的心態就好了。
化療和上次一樣,進行得很順利,隻是這次周三的反應重了些。周江民天天跑醫生那裏,谘詢一些細節,叮囑周三。
但是,第二次化療結束以後,片子照出來,腫塊不像第一次那樣有明顯的變小。
沈秀蘭憂心忡忡地問醫生,他這樣能不能活過中秋節?
醫生說,腫塊隻要不擴大就行,放心好了,按照我說的做,過一年是一年。
沈秀蘭又去問周江民,周江民說,哪會每次都這麼快。醫生說沒關係就沒關係。但是,周江民的心裏也有些忐忑不安,他本來也是以為這次化療後腫塊會更小一些,沒有小,就說明化療的效果不顯著。
周三和沈秀蘭轉回西鄉鎮,不如第一次那樣有信心。沈秀蘭告訴周李氏,腫塊這次沒有小下去。沈秀蘭說,錢花下去這麼多,怎麼這腫塊還是這樣呢?周李氏說,該來的總要來的,你做最壞的準備吧。沈秀蘭當場就哭了,她一邊哭一邊對周李氏說,你這個做娘的怎麼就這麼心狠?周李氏說,我要是心狠他早就不在啦,你看,你看那裏是不是一條蛇?沈秀蘭順著周李氏指的方向望去,什麼也沒有看到。周李氏說完就走了,周李氏已經不如從前走得那麼穩了。沈秀蘭罵了句,死老太婆。
偏方的消息是沈秀蘭打聽來的,以毒攻毒。據說周三的這個病,吃好的人不少。
偏方是癩蛤蟆的皮和雞蛋一起燉了吃,劇毒,但治肺癌;還有專門找那種剛剛生下來的小老鼠,活的吞下去,治淋巴癌。
沈秀蘭問周李氏好不好?周李氏說,我不知道,你自己的男人你自己看吧。
沈秀蘭跟周三商量,周三問沈秀蘭,我娘怎麼說?沈秀蘭說,你娘說你自己決定。周三說,那江民的意見呢?沈秀蘭說,我沒問,他肯定不讓吃的,他就相信醫生,但醫生的話也不一定對,化一次療那麼多錢,一點效果也沒有。我聽人說不少得你這個病的人根本不看病,就吃這個吃好了。周三想了一會兒,摸摸自己脖子上始終沒有消失的淋巴腫塊說,吃吧。
周江民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周三已經吃了二十個蟾蜍皮包雞蛋,三十個肉老鼠了。包著蟾蜍皮的雞蛋雖然毒,倒也沒那麼難吃,最難吃的是活的肉老鼠。周三用兩隻手指撚起來一個一個送進嘴裏,強迫自己立即吞下去。但周三常常吞下去了以後又再次吐出來,吐出來的是還沒有喪氣的活老鼠,在地上不斷地蠕動。後來,周三隻能閉著眼睛往下吞,吞下去吐,吐出來再接著吞。周三不能睜開眼睛,睜開眼睛不但老鼠會吐出來,最後連胃液都會吐出來。
周三在吃到第二十個老鼠的時候,發現脖子上的腫塊不見了,這讓周三吞吃活老鼠的信心和勇氣倍增,後來,周三腋窩裏的腫塊也不見了。
但是,周三發現自己現在越來越沒力氣了,以前他遵照醫生的吩咐每天走五公裏左右的路程,漸漸地他發現每天越走越少,最後,走到鎮上去都會累得氣喘籲籲。
於是,周三打了個電話給周江民,他問周江民,醫生的那個藥到底有沒有用?怎麼會越吃越沒勁了?周江民趕緊去問醫生,醫生說,不可能啊,難道我藥的劑量大了?醫生當時就給周三打了電話,問他服藥和吃飯的情況。周三沒彙報完,已經沒有力氣了。醫生最後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不是吃了其它東西?就是這樣,周江民才知道周三吃偏方的事情。醫生掛了電話對周江民說,如果我估計得不錯,他最多隻有一個月了,他的身體內現在全部都是毒素,已經破壞了造血功能了。一直相信周三還能活七八年的周江民連忙問醫生,還有沒有解毒的方法?醫生說,沒有了。周江民拉著醫生的袖子說,您再試試吧,再試試吧。醫生沒有理周江民,他接待下一位癌症病人了。
周三在打完電話後的第三天就不能起床了,他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就做噩夢,很多小鬼圍著他,有人拿著鍘刀要鍘他的頭------各種各樣的夢,夢中都是鬼。
有一天,他對沈秀蘭說,我們再去趟張醫生那裏吧?
沈秀蘭說,等你好些我陪你去,現在你走不動,怎麼去?
周江民來看周三的時候,周三對弟弟說,你跟秀蘭說說,讓她再幫我配點藥回來吃。周江民就去問沈秀蘭,沈秀蘭沒作聲,好像沒有聽到一樣。周江民知道了,沈秀蘭已經完全放棄了周三。
周江民就自己去醫院找張醫生,張醫生說,算了吧,讓他早點走吧。現在吃藥等於錢往水裏投,沒用。
於是,周江民就讓醫生開了點降火去毒的藥,他熬好了端到周三的床前,周三看到藥,眼淚下來了。他沒喝多少,就再次疼得昏過去了。
周李氏在周三躺下之後,一下子老得不行了,拄著拐杖都走不穩,但她每天都坐在周三的病榻前,有時候閉著眼睛睡覺,有時候跟周三說話,她在那段時間裏對周三說了很多話,隻對周三一個人說,沈秀蘭來的時候,她會立刻停止。
有一天,沈秀蘭來叫周李氏吃飯,發現周李氏歪在藤椅上,已經死了。
周三在周李氏死後第三天終於死了。周三死在深夜,恰好是周李氏出殯後的夜晚,也許大家都忙周李氏忙累了,周三身邊沒有一個人。到天亮的時候,周三已經大學畢業的兒子起來看父親,發現周三已經僵硬了。周三死的時候,悄無聲息。
周三的墳墓不在周李氏和三爺爺的旁邊,“小區”角落裏一塊不起眼的地方成了周三永遠的家。狗小在周三的新墳前吃完了祭品,擦擦嘴走了。
周三死了兩個月,他兒子在縣城買房,首付是沈秀蘭一次頭拿出來的。沈秀蘭並沒有竭盡全力地為丈夫看病,她可能早就放棄了周三。即使這樣,我能夠揣則到,地下的周三,因為兒子在城裏買了新房,還是會心滿意足。
我花了這麼多筆墨來寫二表舅,一來是因為我常常會想起那時風華正茂的二表舅;還有,二表舅是唯一一個周家人都同意不進譜的男丁,據說,這也是周李氏生前默認的。隻是,他們說周三自己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為什麼他不能和秋香終成眷屬。
不過我猜,二表舅最後知道了。他母親一定在他身邊的那張藤椅上把一切都說給了他。否則,也許他現在還躺在病榻上做著永不停息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