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秋香(一)(1 / 3)

其實,真正會唱戲的不是樓官,而是我的二舅。

二舅是我外公堂弟的兒子,其實應該是二表舅。在我們那裏,親戚的遠疏,有著“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四代就拉倒”的說法,但周家是個大家族,而且大都在運糧河附近。所以,在我的記憶中,從前隻要過年的時候,我外公家熱鬧得跟戲院一樣,總有那麼三四天,大家在一起吃喝玩樂放鞭炮。二表舅雖然不是我嫡親的舅舅,但卻是個最好玩的舅舅:講故事、變戲法、唱戲、哄孩子,他做什麼都讓我們這些孩子欽佩得五體投地。春節的時候,他的任務總是負責帶我們這些惹是生非的孩子,他能把我們哄得舒舒服服,管得服服帖帖,是個典型的孩子王。我們也是,我們這些孩子春節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可以見到二表舅了,期待著二表舅今年又會有什麼新花樣。後來,二表舅結婚了、出去打工了,不僅僅是二表舅,大家似乎都開始越來越忙了,拜年還是要拜的,但也就是拎些禮物吃頓飯這樣,由人情變成了禮節。當然,我們也漸漸長大了,童年的樂園似乎也沒那麼大魅力了。但我大舅是個懷舊的人,現在,每到春節,他還是每家不厭其煩地打電話:回來哈,都回來過年,我們做了很多點心,還殺了豬。從大年初一到初五,他每天一大早便站在幸福橋上往城裏的方向看,眼巴巴地看著每一班停下來的中巴車裏走出的人有沒有他的親人------但是,他疼愛的那些侄子侄女、外甥男女眼見著一年比一年來得少了。年輕人麼,以事業為重,也好也好。一次次的失望以後他為他們找到了借口。好在,我爸媽、小姨和姨父這樣的老姊妹,每年都回去。在一起的時候,曬曬太陽,打打輸贏五十元錢上下的小麻將,說說這些年來運糧河想都想不到的新聞,他們在這些新聞裏歎息、回憶、感慨-----我母親每次從大舅家回來,總會打電話繼續和我談她的那些家鄉人,不管我認識不認識當事人。而這些年,她說得最多的是二表舅。

老二這些年老得太快了。老二又去北京了。老二在北京出事了。老二咳嗽老不好-----

去年,我在電話裏聽母親說二表舅死了,肺癌。我母親歎息一聲:老二才五十多歲,本是個特別明白的人,這一生卻糊裏糊塗地過去了。

對二表舅的一生,母親用了“糊裏糊塗”這個詞。我放下電話,發現自己眼前的東西都變得模糊。如果從親戚關係上說,二表舅是我母親的堂弟。到我這輩,已經可有可無了。但我對二表舅,可能不僅僅是血緣或者親情,當然也不是兒時孩子王的緣故。糊裏糊塗這個詞用來歸納二表舅的一生,好像是確切的,但又是讓人心痛的。

在我可能並不那麼完整的記憶中,二表舅是我最原始的藝術熏陶,我之所以如此喜歡戲曲,跟幼年的時候看二表舅演戲有關。

那時候我最多五六歲,還在西鄉鎮,我們那裏除了看真人演戲,沒有其他的娛樂項目。那時候,西鄉鎮有自己的鄉劇團,唱的是傳統錫劇《竇娥冤》《雙推磨》《珍珠塔》《唐伯虎點秋香》-----我母親常常帶著我去老電影院看戲。小時候的我當然不喜歡哼哼唧唧的生旦,也看不懂青衣的幽怨,我記得我在整場戲的大部分時候都是趴在媽媽懷裏昏昏欲睡,而二表舅一出場,我立即就會來了精神。我對戲曲的興趣,是從二表舅演的醜角開始的。

二表舅,生於1953年,卒於2010年,享年57歲。

我想給二表舅做傳,但二表舅不是阿Q,作不得正傳。關於二表舅的那些事情,跟文化扯不上邊,二表舅不過就是西鄉鎮上一個剛剛死去的男人,他沒什麼文化,二表舅並不大稀罕文化。二表舅的幕拉開的時候,已經是2009年的清明。

清明不明,雨若有若無地飄下來。二表舅最後一次回頭看了看三爺爺的墳墓,他還沒有做好來到這裏的準備,他是來給父親掃墓的,不是他一個,是弟兄三人。每年的清明,二表舅都來,哥哥也來,弟弟住在省城,很忙,除了忙,大概還有些其它的原因,不大來,每年打個電話托哥哥燒點紙、磕個頭。但今年,他們弟兄三個齊全了,一起來上墳。現在二表舅的兩個兄弟正在往車的方向走,而二表舅將墳前的香插插好,飯菜擺擺齊,走了,又回頭看了一眼。

弟弟和兄長正在車邊等待他,弟弟說,醫生說了,我哥要是按照他的方案治療,活個十年八年沒有問題。兄長悶著頭抽煙。

兩個人同時向二表舅的方向望過去,他們看到他們的兄弟周三昂首挺胸地過來了。

等會兒狗小就會把飯菜倒走了,狗日的吃吃玩玩過到老。二表舅說,頗有些羨慕的口氣。

狗小是常常在這片墓地流竄的二流子,他不打工也不種地。這片墓地像一個龐大的小區,十年前這個鄉實行土地規劃管理,那些本來自以為是自家的土地上埋葬的祖宗突然被限定在半年內全部遷到這裏。於是,這裏便成了西鄉鄉的第一個小區,一層層往上、一排排鋪開,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整個鄉的故人,每人一塊盒子大小的地方,很平均。差不多每天都有新的骨灰或者祭奠的人過來,狗小有吃不完的大魚大肉,他不用打工也不用種地。

但,如果時光倒回去,倒回到狗小這個年紀的二表舅,打死他也不會羨慕狗小。

車出門的時候,二表舅從車窗裏探出頭來跟門口的人樂嗬嗬地打招呼,走了哈。

好的,慢走!

公墓的門口有三間小屋,住著一家人,他們看守並照應著這塊墓地,順帶賣一些錢紙和元寶。

他也快了。丈夫對正在折元寶的老婆說。

哦。老婆向遠去的車看了一會兒說,周三才五十多吧?

嗯,人得了這個病,閻王才不管你多大。

車載著弟兄三人在新修的鄉村公路上奔馳,二表舅的弟弟對他說,哥,你這病沒什麼了不得的,張醫生見得多了,十多年前就說不行的人吃了他的藥活得好好的人有的是。

二表舅說,有什麼有命吃飯,沒命滾蛋。

車在舅家的門口停下來,二表舅和大哥下車進了二表舅的家門。弟弟下車前後看了一遍自己的車,然後從後備箱裏拿出兩個爆竹,車前一個,車後一個。

兩聲巨響以後,弟弟拍了拍手,跺了跺腳。墓地的晦氣算是除掉了。

吃飯了,江民。二表舅的老婆秀蘭出來喊他。

就來。周江民答應了,但沒有動。他看著前幾年二表舅剛剛翻新的樓房,不知道他的二哥是不是真的能再活七八年,要是這樣,還能享幾年的福,也不錯了。

屋外的雨已經越下越大了,江民進屋看到母親周李氏坐在門口,她說她不餓,她坐在門口的一張藤椅上看外麵的雨,看著看著突然說,讓周三吃,讓他多吃點。

誰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二表舅叫周三,他明明是家裏的老二。二表舅的大哥叫周江慶,弟弟叫周江民,都是江字輩,隻有二表舅從小就叫周三。他的父母到他上學的時候都沒有給他一個好好的名字。如果一定要解釋為什麼叫周三的話,那麼隻能牽強地說生他的那年是1953年。後來,國家事情多,人民也就不那麼在乎自己的事情了。

二表舅有一個誠惶誠恐的父親,一個聰明絕頂但脾氣暴躁的母親——我的三奶奶周李氏。三爺爺的誠惶誠恐來自於自己的出身,他不像我外公喜歡賭也不像二爺爺喜歡酒,他曾經是一個沒有多少惡習的周家三少爺。在公私合作化之前,青山縣大部分的米店都是三爺爺家的,解放以後,雖然他的米店都公私合營了,但三爺爺因為這個心裏總是不那麼有底氣,對誰都有些點頭哈腰,一直到糊裏糊塗地死了。我的三奶奶那時候還活著,活得沒年輕時候那麼有聲有色了,但是有不少關於她的傳說,大雁一樣過去了,依稀有聲。九十多歲的三奶奶,保持著每天兩將麻將的習慣,她耳不聾眼不花,甚至連周江民給她買的拐杖也不大用,那根拐杖後來成了陪二表舅散步的工具。二表舅按照醫生的吩咐,每天出去散步,一早上要走四五裏路,有時候是二表舅的老婆陪著,有時候是瞎眼姨夫文化帶著他,他們為二表舅拿著拐杖,等他累的時候再給他。

文化姨夫說,老二的心態真不錯,悠閑得很,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得了絕症的人。

文化姨夫已經忘了本來的二表舅。

看雨的周李氏在想,明年的清明不知道家裏有幾個人。在大家聽了醫生的話以後,都對周三的病情充滿信心地時候,隻有周李氏,她知道她的孽債就要徹底地結束了。

總有一天這個小鎮上的人也會忘記周李氏的,關於那些傳說,親眼目睹的人已經漸漸離開了現場。現在,這個小鎮上偶爾還有人會將麻將桌上眼疾手快、作奸弄巧的人,戲稱為周李氏。周李氏是誰?西鄉鎮就像王朝換了主子一樣,而今基本上都是外來的人,很少有人知道麻將桌上的周老太就是周李氏。本來我想寫的其實是二表舅,這樣側枝旁逸可能會將故事拉得太長。但是,既然是和家譜有關,總有些來龍去脈是要交待的。

周李氏有很多傳說,周李氏性格潑辣、脾氣暴躁,這樣一個人應該是村姑或者烈女,但周李氏不是。有一種說法說周李氏曾經是個妓女,是三爺爺到外麵看貨的時候帶回來的。這個傳說有很多版本,有人說三爺爺花了一大筆銀子幫她贖身後帶回來的,有人說是周李氏自己跑出了妓院,來找三爺爺的,還有人說周李氏自己贖了自己以後找了個娘家,讓三爺爺明媒正娶地抬過來的。不知道哪個是真的,但那時候三爺爺家裏還有一個老婆這件事情是肯定的,天知道他是怎麼處理的,反正那個還沒有來得及生育的忠厚女人不久就乖乖地回了娘家。周李氏來了三個月就從二房變成了太太,如果她真是一個妓女,那麼一定是最聰明的妓女。而且,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西鄉鎮的人誰也不知道周李氏原來是窯子裏的。當然,那時候周李氏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那時候周三已經出生了。實際上,周李氏在懷上周三的時候,有關她身份的事情就不知道被誰傳出去了。三爺爺沒有因為第二個兒子的出生而欣喜,相反,從那以後,他就很少有笑臉了。周李氏在外麵是一把刷子,沒有人敢在她麵前談起她的過去,也沒有人敢在她麵前說起三爺爺的成分不好。西鄉鎮的人都知道,周李氏不是好惹的,她口齒伶俐、詞彙豐富,能滔滔不絕連罵兩個小時沒有一個詞重複。但在丈夫麵前,周李氏連一句高聲都沒有過。周三家在西鄉鎮原是風平浪靜的,沒有河東獅口,也沒有雞飛狗跳。然而隨著周三的出生和成長,原本周家的安靜突然間被打破了。周李氏對待周三像對待宿世仇人一樣,常常讓人感覺懷著很深的仇恨,她打他的樣子是不打死不罷休的氣勢。而三爺爺,好像什麼也沒有看到。三爺爺在外麵是個好人,很好的人,對誰都笑眯眯的,在家也不是不好,但不大有笑臉。他有三個兒子,沒有女兒,也許有個女兒他就會笑得多點,誰知道呢。反正三爺爺安靜得不大像一個小鎮上的人,倒像是有點學問的人。相比之下,整天挨打的周三不管怎麼打還是熱鬧得不行,他成天把家裏弄得雞飛狗跳,他一點也不像他爹。

周三從小就是個沒爹疼沒娘愛的野孩子一樣,但是並沒有妨礙周三長成西鄉鎮最帥的男孩。

周三的帥氣是整個小鎮上的姑娘都私下裏傾慕的那種帥,他沒有多少文化,小學五年級就退學了,但他有一手非常漂亮的木工手藝,哪家要嫁娶,總會想起來周三做的板凳桌子,不那麼方正,但是覺得怪好看;他一點也不儒雅,但是他會拉胡琴、會吹口琴,一把常常斷弦的破二胡被周三拉得蕩氣回腸:《孟薑女》《小方卿》《四季歌》,他本是個和冬天裏的太陽一樣讓人感到明亮和舒服的人,卻喜歡那種婉轉的有一點淒涼的曲子。《二泉映月》他隻會拉前麵一段,常常在人多的時候拿出來顯擺;他是周李氏從小罵到大的人來瘋。那個時候,小鎮上不是現在這樣都是老人和外地人,那時候小鎮上一茬茬韭菜一樣鮮嫩的姑娘小夥,常常會有諸如廟會、趕集那樣傳統的節日。這樣的節日公社的文工團會組織一些節目,總是少不了周三的即興表演。有些人可能還比較專業,比周三拉得好,唱得好,但是人多的時候就不行了,會讓你為他著急和擔心;但是周三不會,周三讓所有的人都很放心,而且大家都對周三充滿期待,因為人越多周三越興奮越有靈感。有一次元宵上燈演出,文工團約周三排練,周三不想去,周三說彩排再去吧。彩排的時候,周三說我在家練過了,你們不要擔心。結果,周三出醜了。他拉了《孟薑女》以後,有人要聽他的口琴《鐵道遊擊隊》。《鐵道遊擊隊》當時如同今天周傑倫的歌一樣,每個人都會哼哼,但是周三吹了一半,吹不下去了,忘曲了。平時忘曲不要緊,可是周三在台上,整個公社的人將可以容納三百人的電影院擠得水泄不通,大家都沉浸在搖頭晃腦的周三造出的氣氛中,周三突然停下來了,有兩秒鍾電影院鴉雀無聲。但是,周三突然開口了“爬上那飛快的火車,像騎上奔騰的駿馬,車站和鐵道線上,是我們殺敵的好戰場-------”,周三像今天舞台上的明星一樣,一邊唱還一邊舞動著手臂,隻一會兒,口琴獨奏變成了渾厚、雄壯而歡快的大合唱“爬火車那個搞機槍,撞火車那個炸橋梁------”,而這段過後,周三又接下去繼續吹“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靜悄悄------”,大合唱在應該抒情的地方再一次變成了悠揚的口琴獨奏。當最後一個音符從周三嘴裏吐出來的時候,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在此之後的很長時間,這首亦歌亦奏的曲目成了鄉裏演出的保留曲目,但沒有一次達到過當年周三的效果。這樣的周三怎麼可能不是公社幾乎所有未嫁姑娘的夢想?

不但姑娘們喜歡周三,孩子也喜歡他,他常常召集孩子們聽他講故事,他的故事張口就來,至少有一肚子一褲子(周三自己的語言),他講起故事來繪聲繪色、扣人心弦;不講故事的時候,他跟小時候一樣,喜歡爬高下低,上樹掏鳥,下河捉魚,捉了放,放了捉,常常糾結鎮上一幫毛頭小子在炎熱的夏天深更半夜地到野地或者泥塘裏等待出來乘涼的黃鱔和青蛙。為了防止碰上毒蛇,他們穿厚膠鞋,戴著厚膠手套,他們有天生的火眼金睛和敏捷的行動以及百毒不侵的陽剛之氣。因此,在周三的整個青少年時期,除了他的母親,沒有任何的生物傷得了他。

生於1953年的周三一直弄不清楚為什麼自己從小就不討母親喜歡,周三的童年一直都在周李氏的打罵中過來的。實際上周三很聽話,尤其聽母親的話,每天早晨所有人都還在夢中的時候,周李氏就將周三叫起來了。你還睡?你再睡狗屎都被人拾光了,起來!那時候天還沒有亮,外麵漆黑一片,是天亮之前的那種黑暗,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周三閉著眼睛,摸索著胡亂套上衣服。春夏秋還好,最苦的是冬天,周三隻有一件破棉襖,又沒有人給他燒早飯,又冷又餓。他常常是哆哆嗦嗦地走出家門,走進外麵的黑暗和刻骨的寒冷。有時候還得等會兒天才會亮起來,周三就在黑暗中跳來跳去地讓自己暖和起來。周三必須拾完狗屎才能回來吃早飯,然後去上學。周三的童年每個早晨都是這樣度過的。在他長大了以後突然想起來一件他從來沒有想過的很重要的事情:為什麼一年到頭就是他拾狗屎?家裏誰都不拾,為什麼他的母親從來沒有想過讓他睡個懶覺?但童年的周三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好像他天生就有這個任務,而且,他在天亮以後馬上就會把寒冷和睡意全都忘了,變得生龍活虎。一路上他最高興碰到跟他一樣拎著簍子拿著耙子的人,那時候就要看誰的本事大了。本事大表現在眼疾手快,在這點上周三沒有對手。這種競爭會給周三帶來驕傲和成就感,有時候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發現被遺漏的狗屎(也不一定是狗屎,可能是牛糞或者人屎),周三就像撿到金子一樣高興。拾狗屎讓周三的童年充滿樂趣和自豪,所以周三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這件人人都可以做的事情周李氏隻讓他做。周李氏也沒有想過。周李氏老了以後被周三突然問起這個問題,顯然有點意外,她愣了半天,不確定地說,可能是因為你這件事情做得從來沒讓人操過心。

周三笑了,臉上浮現出了自豪和自得。周三說,除了上學的時候,我什麼事情讓你們操心過?周李氏也笑了,她給了周三一個很滿意的答案。其實,可能這不是準確的答案,準確的答案周李氏心如鏡明但是說不清楚,她肯定是有意讓周三承包了這個任務,就像她常常會不顧一切沒頭沒腦地打周三一樣。在這個家裏,她打其他孩子,三爺爺會有忍不住製止她的時候,唯獨打周三,她怎麼打三爺爺都不說話,好像根本沒有看到聽到。偏偏周三是個天生的人來瘋,五歲下河摸魚,上樹捉鳥,八歲上學,上課鈴一響就坐在桌子上(不是凳子上),屁股朝向老師,終於所有的老師都找上家門來了。周三的母親拿著掃把沒頭沒臉地抽周三,周三不逃,在原地跳來跳去地躲避。周三十歲的時候,快要過年了,母親在鍋台上炒瓜子,他個子不高,在鍋台下麵跳上跳下地興奮,一不小心鍋台邊緣的一個碗摔下來了,粉碎。正在炒瓜子的周李氏很順手地將自己手中的鍋鏟就砸到周三的頭上去了。那個時候的東西都是很實在的,那是一個很有分量的銅鍋鏟,一瞬間周三的頭上開了一個裂開的嘴。那是在大年三十,所有的人家都在歡歡喜喜地準備過大年了,但是周三的頭上血流如注。即使那樣,三爺爺也沒有說過一句阻攔的話。

很多年以後,彌留之際的周三躺在床上,口中喃喃自語的是:娘,你饒了我,你饒了我------。這也是他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說得最多的話。而周李氏,就坐在周三病榻前的一張藤椅上,她不作聲地看著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周三,手中拄著曾經被周三拿去的拐杖。那個時候,周三已經用不著拐杖了,拐杖又回到了周李氏的手中。自從周三不能起床以後,周李氏一下子失去了很多的能力,包括打麻將和從來沒有停止過的飯後散步。拐杖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她拄著它顫顫巍巍地一天兩次來往於自己家和周三的家之間。她在周三床前的藤椅上一坐就是兩小時,有時候歪著腦袋就睡著了,然後被周三驚恐的夢話驚醒。彌留的周三好像在地獄裏一樣,除了痛苦和恐懼,清醒的時候一聲不吭。當他看到母親在他床頭的時候,也會笑笑,叫她,娘。聲音很微弱,他可能還想說點什麼,但是他實在沒有力氣說下去了。噩夢已經消耗掉了他全部的精力。

驚醒的周李氏坐在藤椅上,枯瘦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有一天,當周三的妻子告訴她,周三再也不肯吃任何偏方的時候,周李氏說,讓他去吧,讓他去吧,他已經多活了54年了,讓他去吧。

廚房裏的水缸裏有很多活著的蟾蜍,另外幾個用稻草編織的草筐裏住著剛剛生下來還沒有睜眼的小老鼠,它們有的是周三的朋友送來的,有的是周三的妻子買來的。它們,都是周三的偏方。

而那年的清明,成了周三一生中最後的清明。

但周三在徹底躺下來之前似乎一直是樂觀的。

周三說,能吃能睡,我怕什麼?

周三說,有命吃飯,沒命滾蛋。

所以,周三的食欲一直都很好,每天他都把自己的肚子喂得再也裝不下一口飯才罷休,在經過了最初的恐慌之後,周三很快就說服了自己,他沒那麼容易完蛋,而且,他受了那麼多苦,還沒開始享福呢。兒子已經大學畢業,兒子馬上要讓他享福了,他可沒那麼容易完蛋。

大哥周江慶和小弟周江民麵前都有一杯白酒,周三原來是周家最能喝酒的,但是現在他一滴都不能喝了。醫生說,煙酒碰都不能碰,他就再也不碰了,他還是很聽醫生的話的。醫生說像她這樣的,按照他的治療方案,八九年還活著的有很多。周三說,我才五十三歲。周三的意思,八九年是不夠的。